《信信夏风》江海溪

93、番外三

　　南方温润，四季以春秋时令为佳。

　　但之于李静安而言，她更喜欢初夏。

　　此时气温将热未热，风里带着不干不燥的柔和触感，像妙龄少女柔软的指尖，抚摸着大地的万物，让校园里的树木荫荫成绿。

　　东大的翠微园，浓青枝梢掩着亭台楼榭。

　　夏天天亮得早，李静安每天天刚亮时就来这儿背书。

　　她大学读的是教育学专业，现在大二，平时理论内容较多，出于促进学习的目的，她们班约了个“晨读背书小组”，有时候是在教室，有时候是在静谧的园林间。

　　空气倒是清新，环境也诗情画意让人舒心，就是早起上课着实令人有点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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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友气喘吁吁赶来亭台的时候，她正坐在檐下的木椅上诵读，内容是《诗经》中的陈风·泽陂。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室友见她专注投入，默默绕到另一边，把手里提着的一袋小笼包埋头迅速解决了，包子浓香漂流，饶是一旁的李静安再专注，还是不免地抬起了头。

　　“好吃吗？”她问室友。

　　室友嘴里团着最后一只包子，像只小仓鼠：“好吃，刚吃完——你每天来这么早，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呀。”她眉眼澄明，像一汪荡漾着婆娑枝影的碧水，回答任何人问题的时候，总是带着耐心，声音也温温柔柔的，“食堂每天六点就开了，早饭能吃上。”

　　室友吃完早饭，靠向她，掏出书的间隙看到她手里摊着的内容，惊诧：“哎？这个不是今日份要背的《教育社会学》吧？”

　　“嗯。”她把书的封面翻过来给她看。

　　室友读出了封面上的两个大字：“《诗经》”。

　　“哦哟哟，不愧是李才人，我也觉得，这场合，就该读这个。”室友笑着打趣。

　　上大学之后，李静安出于热爱加了学校话剧社，好多次迎新晚会的剧本都出自她手，大家都给她取个“才人”“才女”之类的名字，仿佛一下又回到高中时代。

　　李静安笑笑，催她一下：“好啦，快背书啦。”

　　她们背书过程，日头也慢慢升高，阳光和树影共舞，被筛下之后铺上了青石板，像给上面镀了金样纹。

　　室友读着读着发现亭岸的水池子里生着几枚荷苞，出水少女般从翠叶间探出，尖端洇出说不出名字的红，点点她说：“静安，快看荷花，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就开了哎。”

　　李静安随她看过去。

　　花苞初探，真到了它们开放，大概要等到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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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之后。

　　她路过荷池那边，发现花朵竟绽出了浓色，甚至隐隐可见其中的鹅青花蕊。

　　她这才惊觉，原来荷花花时很快，不消盛夏，就已经亭亭而立。

　　她去文学院那边拿作业材料，她这学期选修了文学院一位老师的古代诗词鉴赏课，老师在汉语言教育领域颇有建树，李静安主动承担了选修班联络员的事宜。

　　文学院大楼坐落在荷池不远处，李静安到了老师的办公室，发现门是虚掩的，她轻轻敲了敲，却听到里面传出了回复：

　　“夏老师暂时不在，可以先进来。”

　　声音是个脆朗如铃的女声。

　　莫名地，和记忆里的某个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她慢慢推开门。

　　门开启的那一瞬，当她看到坐在窗前的人时，心跳漏了几拍。

　　陈柯仪坐在窗前，阳光在她背后铺开金灿灿满地，窗户洞开着，随风送进来楼下的荷香清气。

　　“哎？？静安？”

　　陈柯仪正一只手握着手机，背靠在椅背，姿势显得放松且闲适。

　　“你竟然来东大来读书啦？！”

　　陈柯仪刹时间升起一种故人相逢的惊喜，她起了身，李静安也朝她走过去，也沉浸在了震惊和惊喜中，只不过她的神情没陈柯仪那般剧烈，她的欣然匿于心底。

　　“嗯，我第一志愿填的这里，然后就被录取了。”

　　“你学的什么专业啊？”

　　“教育学。”

　　“哦！可以可以，毕业后也跟我当年一样，当老师，挺稳定，挺好的！”

　　李静安却听出了一点信息，她注意到了，陈柯仪话中的“当年”。

　　当年，是什么意思？

　　她小心翼翼问她：“陈老师——你辞职了吗？”

　　“嗯嗯，对的。”

　　陈柯仪说起这个，脸上笑颜依旧，她站正之后捋了捋裙摆，跟她讲起那事儿：“我离开县中，已经是去年的事儿了。”

　　“您为什么要辞职？”

　　李静安从未在他人面前像现在这样，明确地表露出对他人他事的好奇心。

　　李静安也不是外人，陈柯仪就告诉她：“想去读博了，去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国外的申请也通过了，过一段时间就要出去。”

　　听罢。

　　李静安心中思绪万千。

　　“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这好像，是她一如既往贯彻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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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室的门这时候打开了，夏老师搂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见状两人都上前打招呼：“夏老师。”“夏老师。”

　　“不好意思哦，学院那边开会，时间稍微延长了下。”夏老师年过半百，戴着副金丝眼镜，齐肩的头发微微发白，眉目和善满是慈意。

　　看到李静安，她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叠资料交给她：“来，静安，你在今天下午上课的时候发给每个小组。”

　　“好的。”她接过。

　　夏老师又说：“这次选修这门课的人还挺多的，上课也感觉大家参与度很高啊。”

　　“夏老师上课令人沉浸，让我们领略到了很多以前读书时没体会到的诗词之美，大家都非常喜欢您的课。而且，随着时代的呼唤，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慢慢重视中华传统文化。”

　　夏老师认真听她说，眼角纹路荡开和风与涟漪：“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

　　李静安示意后准备离开，陈柯仪在这儿等着，应该还有事，就对夏老师打招呼，目光最后停在陈柯仪：“夏老师，陈老师，我走了。”

　　“唉等等静安——”夏老师拉开抽屉，招呼李静安，“老师这儿有小零食，来，带点儿哦。”

　　夏老师有个多年的小习惯，她喜欢在生活各处触手可及的地方屯上小零食，家里自是不用说，学校教授有专门的办公室，办公室桌子柜子经常被她塞得满满当当，她如今知天命，即将耳顺，但有些童年积攒起来的小童心一直都没变过。

　　李静安应声过去，夏老师一骨碌拿出好多各色包装袋的大小零食：“这个是上次去欧洲那边儿访学带回来的，一些曲奇和奇奇怪怪的糖果，味道还不错。”

　　她把糖捧进李静安手里：“尝尝。”

　　“谢谢夏老师。”

　　“柯仪也尝尝，来来来。”夏老师又捧起一把，陈柯仪快速上前来双手捧着接了，绽出和糖果一样的甜甜笑容，“谢谢夏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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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池莲花初绽，翠叶间点点嫣红，微风过境，花朵对行经此地的每一个赏花人点头致意。

　　陈柯仪和李静安一前一后走在荷池的曲桥上，两人慢慢散心的过程，她跟李静安讲到了辞职的事：“其实原来的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当初我决定辞职的时候，周围的很多人都在劝我。”

　　“那你为什么最后又辞职了呢？”李静安随同她停下来。

　　“因为总觉得，更想要去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我很多大学老师也不止一次鼓励我，如果能力允许，应该往更高的地方走。”

　　陈柯仪转头看她，发自肺腑：“我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会以自己想法优先的人，在做任何决定之前，我其实都会考虑清楚。不负初心，不负光阴，这是我一直坚持的事。”

　　陈柯仪这句话让李静安似曾相识。

　　“嗯，我知道的，这是您一直以来的座右铭。”李静安能明白她的决定。

　　“哎，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座右铭呀？”陈柯仪惊了惊。

　　“因为您曾经对我说过呀。”李静安意识到陈柯仪有可能把那件事已经忘了，但是她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包括她当时鼓励她的那些话。

　　于是她开始跟陈柯仪讲述那段往事：

　　“就是高三那年，运动会的那一次，您还记得吗？”

　　李静安这么一说，陈柯仪一拍脑门，猛地想起来了。

　　“哦！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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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高三冬季运动会那次。

　　李静安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项运动项目，她想要在这高中最后的时间尝试一下，也为自己的青春岁月留下一段记忆。

　　但是，在接力跑的过程当中，跑道旁侧突然窜出一个横穿的学生，她当时速度太快，与那个人撞了个正着，双方都受了伤。

　　李静安绊倒在地上，手背和侧脸都有轻微的擦伤，陈柯仪也在现场，发现危机后，很快将她送到校医院。

　　她妈妈也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家就住在学校附近，得知这件事情之后，二话不说赶到了校医院。

　　妈妈望着医务室当时正在消毒的她，冲进来，心急中开始了厉声的责备：“你怎么回事儿啊！都高三了还参加这种活动，这下好了吧，弄得一身都是伤！”

　　她不吭声，旁边陈柯仪将棉签丢进垃圾桶，她发现她眉间微蹙。

　　妈妈走近来，还在继续：“你这学期几次考试成绩都出现了下滑！肯定跟这些事情有关，下次不许再参加这种活动了，听到没？！”

　　“静安妈妈。”

　　陈柯仪还是没能忍住，站起来，对着面前的家长：“不管是哪个时期，孩子成绩出现波动都是正常的吧？”

　　她的声音响度虽然不及静安妈妈，但字句沉着，在这医务室显得空旷而有力。

　　陈柯仪继续，以劝说的口吻：

　　“还有，你怎么能说，参加这么个小小的活动就会影响学习成绩呢？我们班很多人都参与了呀，成绩好的坏的都有，高三学习压力本来就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两个小时的放松时间。”

　　“成天把孩子关在教室里，就算多了这一两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又能提高多少实质性的分儿呢？！”

　　“静安妈妈，您操心孩子学业的心情，我能理解。”

　　“但有时候，真的不要把孩子逼得太紧了，逼得太紧，有时候反而会适得其反。”

　　此刻，陈柯仪作为一位老师的权威性，在这一刻充分发挥。

　　李静安在一边低垂着头，脸色发红，但此刻妈妈的脸色显然要比她更加复杂，一阵红一阵白。

　　大人口中的望子成龙和望女成凤，其实可以理解，但如果有时候一味把过大的压力强加在孩子的身上，学习效果反而不佳。

　　静安妈妈沉默无言，接着连应了几声“是是是。”之后，因为忙对李静安叮嘱几句就走了，走之前还对李静安道了个歉。

　　妈妈离开之后不久，李静安也急着要走，陈柯仪看看手机时间问她：“待会还要比赛？”

　　“不是……去教室。”

　　“去教室干嘛？”

　　李静安嘴唇抿出一条薄线。

　　“学习”这两个字，在这一刻说出来，好像变得有点困难。

　　李静安赧然，但陈柯仪自然是明白她的想法，拍拍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背说：“不着急，可以暂时休息，缓一口气。”

　　“好……”

　　两人聊着天，陈柯仪问起了李静安的目标院校：“你大学定目标了吗？”

　　“定了。”

　　“那就加油。”

　　“嗯。”

　　“还有，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很多事情自己尽力去做就行，不负初心就行。”陈柯仪声辞坚定有力，“这是我一直信奉的真理。”

　　“嗯，我记住了，谢谢陈老师。”

　　陈柯仪当时并没有问李静安想去哪个地方，以及具体的院校。

　　直到今日，他们在东大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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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启程了。”

　　陈柯仪说到启程的时候，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崭新的图景。

　　人生的座右铭，她一直都在坚守。

　　“是秋天的时候吗？”

　　“嗯。”陈柯仪点点头，打趣似地问她，“那，静安，你到时候是要过来送我吗？”

　　“嗯，陈老师，我到时候来送你。”

　　李静安没有犹豫。

　　陈柯仪听到这儿，不免纠正她一下，伴着开怀的笑：“静安，你其实可以不用叫我陈老师的，现在我跟你一样，都是学生，哈哈。”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叫学姐好了。”

　　陈柯仪琢磨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对这个称呼感到满意。

　　李静安于是就改了口：“好的，学姐。”

　　“哈哈哈哈……学妹你好。”

　　……

　　接天连叶无穷碧，荷池里回荡着清脆如铃的笑声。

　　陈柯仪今日穿了件淡绯的阔摆纱绣旗袍，与这满池的翠碧还挺相衬，李静安着装一如既往地素净，白色棉布长裙如清水芙蓉，随风款款而动。

　　从远处观此，她们亦如这翠色里与花共融的风景。

　　“生命里每一个年龄都充满无限期待，我很喜欢不断寻找和试验。”

　　风过荷池，满眼芳华迎风摇曳，陈柯仪看着面前景致，目光游弋至更远方。

　　李静安静心倾听着。

　　对于她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她当年一直都记得陈柯仪鼓励她们的那些话，在课上的，课下的……那些话，给了她无限的动力。

　　只是她缺少一些像陈柯仪那样的勇敢肆意，因为受年龄阅历和其他方面因素所限。

　　但，那没有关系。

　　正如陈柯仪所说，每一个年龄都充满无限期待。

　　她一直在寻找期待，这就足够了。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夏风将荷香送去更远的地方，花朵迎着光绽放，在接下来更加明媚的时间里，等待着盛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