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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对于母亲的消失,最为混乱的是父亲。

      母亲工作场所的人拜访家里的时候,父亲也一个劲儿地大骂大哭,完全无法与人好好说话。导致对方只能安抚父亲后离去,以向神明祈祷的姿势哭得七荤八素的父亲,那道背影彷佛在告诫我,还轮不到我悲伤。

      母亲没再回来。

      没有留下纸条、没有传话,行李亦保持原样。连一个发饰都没带走。

      比起哀伤的情绪,我尝到极度的空虚感,彷佛身体有一部份整个消失一般。

      ——这种感情,大概就叫作绝望吧?

      喉咙干渴,难以入眠。没有力气起身,也生不出一点食欲。

      然而,经过了两、三天后,我开始思考另一个事实。

      母亲会不会只是觉得有点累而已?

      会不会只是疲于得看照我的生活,而需要喘口气?

      稍微休息过后,肯定会想起自己丢下的我与父亲,马上赶回来。

      毕竟我可是母亲疼爱的艾莲呀,母亲不可能忍心丢下我不管。

      一个无心的念头逐渐转为确信,在我心底生根。想像着母亲归来的日子,我总算能安心入眠。

      母亲一定会回来,她会为了抛弃我们而深感后悔,一边道歉,一边拥抱我。那么,我也会在甜美香气之中,笑着原谅母亲。

      对了。

      我甩开毯子,离开床铺。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得当个不给人制造麻烦的孩子才行。

      我替自己更换已放置了好几天的绷带,忍受着双脚的痛楚,自己汲水。模仿记忆中母亲的动作准备食物,我尽力想像着能够被母亲接纳的好孩子的形象,努力扮演着。

      家里的生活只剩下我与父亲两人,但我们仍旧没说上一句话。父亲会迁怒东西,但不迁怒我。说不定是我完全没有哭闹、一副稀松平常的态度让他感觉不舒服。

      若我像个正常的孩子哭喊、任性吵闹,会有更好的结果吗?

      但是当时的我办不到。

      过度习惯于观察父亲脸色行事的我,没有办法主动打破沉默。万一利用眼泪吸引他的关注而被视而不见的话……光是想象着那一幕,便让我害怕得无法动弹。

      尝过一次失败的滋味后,我的身体变得极为胆小。

      父亲成天待在家里,或许他已丢了工作。

      不久后,一名我不认识的男性,开始不时来找父亲。

      父亲从男性手中接过某物,并将钱交给对方。父亲捧着那东西,等不及似地进到隔壁房里。之后在房里关上好一阵子。

      这样的情况多次反覆之下,父亲离开房间的次数减少。

      而偶尔从隔壁房间飘来的甜甜香味,则似乎日渐增强。

      我默默地等着母亲归来。

      妄想母亲回家之日而入睡,祈祷有母亲在床边抚着我脸颊而醒转。

      以为感觉到母亲而睁开眼,却只不过是风吹拂过脸颊。

      墙角的地板上,不知何时被我扔到那儿的女孩玩偶,歪着头望向这里。霎时感到一阵恶寒,为了不听到她的笑声,我缩到毯子里,死命捣住耳朵。

      试着自己取水后,脚的症状似乎加重了。

      我的手也变得粗糙如那天见到的母亲双手一般。

      只靠自己没办法好好地梳理头发。

      绷带与药粉的存量亦越来越少。

      而父亲则在不知不觉间,没有再离开房间。

      时值深夜。

      喉咙的干渴将我唤醒。

      我步履蹒跚地走向厨房。微弱的月光自窗外投入,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淡蓝。身体因凉意一颤,我从之前备好的水桶里取水饮用。

      想顺便拿绷带回房备用而拉开柜子的抽屉,讶异于抽屉重量之轻,紧接着发现里面只剩下两、三卷。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服用的药好像也是最后一份。

      停止服药的话,我的身体会怎样呢?不把这个吞下去,会变得更严重哦。我忆起母亲曾如是告诫我。那会不会只是想骗我吃下难吃药粉的藉口呢?抑或是不吃之后真的会恶化呢?

      我连想都不愿想。

      我的身体因寒意之外的理由而颤栗。

      现在已经够痛苦了,即便病情进一步恶化,情况似乎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我感到疲惫不堪。

      举步欲回到床上。

      途中一个重心不稳、撞上墙壁,绷带从我手中溜走,朝着大门那儿滚去。我追逐着想把它捡起来,接着突然察觉到门口附近有一阵光晕。

      难不成。

      胸口因期待而猛烈跳动。

      我的视线与双脚极为自然地朝着光线来源前进。

      “妈妈……?”

      感觉好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出声唤叫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身影。

      母亲就站在门前,她非常讶异地看着我。放在矮桌上的提灯,向周遭放出朦胧的光线。

      你回来了?

      这个问句未能顺利成声。

      照理应该欣喜若狂地扑抱住母亲,而我却无法驱动双脚。

      这是为什么呢?

      眼前的母亲,身上带着一股不让我这么做的氛围。

      衣装整洁的母亲,彷佛换了一个人。原本凌乱的发丝也用发夹整理得好好的,脖子上还绕着不曾见她围过的丝巾。脚边放着大旅行袋,母亲一副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

      我直率地问。并非质问、也没有忧心忡忡,只是纯粹感到疑惑。

      母亲的脸蒙上一层阴霾。犹豫了一会儿后,作出要我靠近的手势。于是我奔向母亲,拥抱她。

      我细瘦的脚发出疼痛的讯息,但是被母亲特有的甜美香气包围,让我很快便忘却了痛楚。

      “艾莲……”

      母亲深深搂住我,感觉得到她身体的颤抖。母亲正无声地哭泣着。

      母亲觉得很悲伤,虽然我不明白原因。

      悲伤之情感染了我,我用力束紧双手。

      “艾莲,对不起……”

      对不起?

      我在想像的情景之中,无数次地原谅了向我谢罪的母亲。但我发现,眼前的母亲,道歉的理由与我想像的并不相同。

      我装作不明白似地回望母亲。而母亲似乎无法正视我,很快别过视线。

      这一瞬间,我脑中警铃大作。

      突然开始客观地审视自己所处的立场。

      离家至今的母亲、身上整洁的服装、大袋行李、还有趁着父亲熟睡时,大半夜的行动——

      我压低了视线。

      母亲脚上套着漂亮的鞋子。

      我从未见过的纯白鞋子,父亲不是会送此等礼物的人。再说家里不可能有闲钱买这么好的鞋子。

      也就是说,这双鞋子是父亲以外的某人送给母亲的。并且,母亲打算跟买鞋子给她的某人一起离开。

      我不想明白。

      全身发出警觉的喊叫。但是眼下的状况已明白地引出解答。

      母亲她——

      母亲打算抛弃我。

      母亲身上那股至今使我感到心旷神恰的味道,以极快的速度转为令人不快的气味。如香甜牛奶般的白雾散去,夜晚的空气抚过肌肤,像在提醒我正视新的事实。我心底的悲伤之情不知觉间已消失殆尽。

      余光可见桌上提灯里的火光晃动。

      提灯旁边放着一把包装用的小刀。

      “要跟爸爸好好相处哦。”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个女人在胡说些什么?——我用此等眼神凝视着母亲。

      父亲眼中摆明着只有母亲。

      你不明白父亲多么深爱着自己吗?

      你不明白父亲多么不爱我吗?

      这女人衷心认为我有办法跟父亲好好相处吗?

      身上带着那么多的期望、那么多的爱,

      却要放弃被爱的权利?

      所以说,

      我最终到底还是不被爱了吗?

      母亲缓缓抽身,以优雅动作拭去泪珠。母亲温柔的脸就在眼前,然而在我眼中,只是个陌生的女人。

      “艾莲,要保重。”

      母亲提起旅行袋,转过身。

      “妈妈。”

      我下意识地唤住她,语调里没有一丝情感。感觉像是听到别人的声音,而非我在说话。

      母亲的手触上大门,犹豫了一会儿后,以充满慈爱的表情回过头。

      我低下头,以母亲听不见的音量嗫嚅了一阵。

      母亲为了听清楚我说的话而蹲低。

      下一秒。

      我刺进她的喉咙。

      用附近的那把小刀。

      鲜红的血液四溅,女人叽呀叽呀地喊叫着。我没有停手,不顾她的哀号,连续用小刀贯穿她的颈子。偏执地、一次又一次,从各种可行角度。女人倒地,我改用反手持刀,下挥。血液随着抽刀动作喷到我身上。

      我知道脖子是最脆弱的部位。

      因为黑猫也是衔着老鼠的颈部、让它动弹不得。

      我的手是自由的。

      我的手是自由的。

      回想起那时的黑猫,抓到老鼠的美丽黑猫。尖牙是它的武器。原以为我没有武器,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的武器,不就一直在伸手可及之处吗?

      若不肯爱我,那我也不需要你了。

      明明被深爱着,却不肯接受,不可原谅。

      我承认,我憎恨母亲,并且以同为女人的立场,嫉妒享受父亲爱意的母亲。

      明明只要母亲愿意给我爱,我就能一直隐藏住这股怨恨。

      我就能同等地爱着母亲。

      我松开手,任由母亲的爱离去。放开我死命攀住的事物。啊啊、好热。沐浴在炽热的血海里,我才察觉到。我竟然可以呼吸,什么嘛,以为一放手就无法存活,原来不过是我的幻想。

      我在血海的深处,环抱双膝哭泣。

      那才是真正的我。

      其实我跟后巷里的行人没什么两样,我也从未正视不愿见到的事物,想要假装没有发现,明知那些事物确实存在,却不肯承认它们就在眼前。

      那个我,微笑着拾起满布泪痕的脸,将手伸向这头。我握住她的手。下一秒,她的手在我掌中化为沾满血的小刀,而我就站在门口。

      眼前的女人背靠大门坐在地上,无法再出声。

      只是不时见到手脚抽动,抑或血沫自嘴角冒出。

      真恶心,彷佛还活着似的。变得这么肮脏,怎么可能还有生命。怎么不学学那只一瞬间便失去生气的老鼠。哎呀,还是我的手法不够好呢?——呐,黑猫,你觉得呢?

      我紧握着小刀,瘫坐于原地。

      从腹部深处吐气。因痛楚与疲惫而全身发热。不可思议的是,脑子反而极度冷静。

      原为母亲的女人化作一团散出恶臭的肉块。

      脏死了。

      那个样貌完全无法令我衍生任何感慨。

      我瞄向女人的脚。

      纯白的鞋子被血染成红黑色。

      我无意识地揪起鞋子,凝视着它。得跟赠送这双鞋子的某人通告一下才行。抱歉,她没办法跟你一起走了。

      宛若眼泪般,血液化成珠粒,自鞋子前端滴落。

      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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