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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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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严厉地斥责自己。
为了甩开令我受苦的念头,我更使劲攫住母亲的躯体。
只有母亲显现出无所谓的色彩。
如眼下这般紧紧拥抱时,我也能沾染上颜色。
我是艾莲,母亲深爱的女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
我拼死地如是说服自己。
然而憎恶之情仍紧攫住我的双脚,试图将我拉近海底深渊。
甚至来到我耳边对我低语,逼迫我察觉自己的心意。
‘你确定?’
我忍着不大喊出声,将自己埋进母亲的胸口。
这一天的下午,有一点不同。
每天眺望的后巷角落处,出现一团貌似黑色的布块,也像是色的泼漆。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脑中浮现黑猫捕获老鼠时的美妙姿态,难不成那是黑猫的尸体吗?一旦有了此等念头,那团黑色怎么看都像是猫的形状,使我难以自持。
我坐立难安,终究离开了床铺。全身的体重压上双脚,激烈的痛楚逼我蹲下身。脚底传出的痛觉迅速窜到头顶,眼角浮出泪珠。
好痛,但没有到达无法步行的程度。
我利用附近的椅子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直身。
环望房内,找不着我的鞋子。
想必是被收起来了,这是否意味着母亲认定我没有必要离开这里呢?虽然是我自己选择的,仍不禁感到些微的悲伤之情。
我赤裸着双脚,走到屋外。
太阳爬升到正上方,照耀着我,强烈的阳光令我双眼隐隐作痛。
单手撑着屋子的外墙,朝着天天眺望的后巷移动。
我很快找到那团黑色物体。随着我一步步靠近,它逐渐显现成一只黑猫的形状。
果然,是黑猫的尸体。
黑猫横躺在石板上,其中一边的眼球掉出,像是将饭碗倒置似地突出于外。另一只眼睛上方的头部破裂,染满了血。
眼前的景象太过恶心,我不禁在距离黑猫几步处停住。
我愕然地望着早已不成形的黑猫,还不至于想逃离原地,但也无法继续靠近。
回忆起它捕捉到老鼠时,那个凛冽美丽的姿态。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是被载货马车碾过了吗?还是从高处摔到地面造成的呢?
那般优雅美丽的生物,居然会以如此丑陋的姿态死去。
我不禁悲从中来。
比起造成此般难以入眼状态的始作俑者,我更讨厌这个镇上蕴含某种无力感的气氛,像是在说着,黑猫会变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嘎啊一声,乌鸦的叫声从头顶上传来。抬头仰望,发现乌鸦正在高墙上啪嗒啪嗒地伸展双翅。想必是在等着享用腐肉吧。
哪能让你吃掉。
我朝着黑猫走近,不忍将它就此遗留在这儿。像要保护黑猫似地,我用双手将她揽起。
好轻,而且好硬。黑猫的身体以躺卧在地的姿势硬化。眼珠超现实般地掉在外面的样子,已充份显示她的生命已不复在,那么这个触感又代表了什么?宛如物体一般。原来生命消逝后,生物就只剩个物体了。我认识到这个事实。
还给大地吧。
我抱着曾经为猫的这个东西,这么下定决心。
这附近全都铺了石板,没有能埋葬黑猫的地点。记得附近有一个有土地的公园。我顺着儿时的记忆,朝着公园前进。
每走一步,骨头便傅出如针刺般的疼痛。我无法确定这是因为我走在布满碎石的地面,抑或是我双脚本身就有的痛楚。我紧咬着下唇,拼命前行。
不久后,总算来到公园。
公园中央有棵大树,充满生命力的绿色叶片与这个城镇完全不搭调。没有一般公园具备的游乐器材,不过是个空旷广场添上一棵树与长椅的空间。长椅上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人,把弄着自己的手。那头察觉我的出现,瞄了我一眼,随后兴致缺缺似地,又将视线移回自己的双手上。
我走进枝叶的阴影下,土壤地绕在树根外围,原先有个花圃,只是花早已全数乾枯,被丢弃在这儿的垃圾散出恶臭。看来完全没有人整理。
我从中找出一处看似能挖的地方,蹲下身。
将黑猫放到一边,伸手翻土。
土壤比预想的要松软,偏低的温度与泥土的触感,摸起来很舒服。我的心情彷佛与土拨鼠同化,继续挖掘。
我的手是自由的。
我的手是自由的。
手上几乎没有生病的症状,我为能自由活动的两只手表达感激。
绷带被汗水浸染,慢慢松开,泥土随着搓鼻子的动作沾到脸上。用袖子胡乱擦拭脸颊后,缠在脸上的绷带变得更加凌乱。汗水触上发炎的皮肤,产生阵阵刺痛。我咬紧牙根,忍住痛楚,持续挖掘着。
挖出足够的深度后,我大吐了一口气。
将黑猫放入洞里,仔细地覆上泥土。
最后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我并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但我知道这是对死去的东西应该做的事。
已不再听闻乌鸦的叫声。
站起身准备回家,一阵晕眩令我好几秒无法动弹。待视野恢复正常,眨了眨眼皮后,举步迈向归途。
一踏进阳光下,疲惫感瞬时袭来。感觉像是经过了一整天,然而太阳仍挂得高高的,照得眼前的石板滋哩滋哩似地放出热气。
全身都在痛,但我却十分心满意足。
当然我并不认定她希望回到土里,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我不想看到那么高贵的生物倒在阴冷的后巷里,被乌鸦啄食、被人们践踏。
脸上带着微笑漫步,被擦身而过的中年女性投以奇异眼神。
我慌忙抿紧唇,不过随后想到,令那名女性感到讶异的想必不是我的表情,而是我的样貌。
我止住脚步,重新检视自己的样子。
绷带松脱,衣物到处都有泥巴与血液沾染而成的不自然污渍,双手乌漆抹黑,宛如偷溜出医院玩土的病童。
见到我这个样子,母亲会怎么想呢?
这个想象令我全身发寒。
我急忙赶回家。
与家的距离突然变得好遥远。
得赶在母亲到家前回去,务必换掉衣服、洗净手脚、换好绷带才行。我必须是个不添麻烦的孩子才行。
我彻底忘却了自己是个囚犯的事实。我不就是为了获得母亲的爱,才选择了钉死在床板上的生活吗?怎么连这个都能忘记。我不禁冷汗直流。
感觉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门门前。
离日落还有好一段时间。我带着受解放般的心境,拉开玄关的门,接着就此僵在原地。
我彷佛听到午后的阳光在耳边啪叽一声冻结住。
母亲在家里。
她一脸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我立刻瞄向时钟。
还不到母亲归宅的时间呀,怎么会?
突地一阵甜香飘来,桌上有个装着点心的篮子。
对了,这么说来,偶尔,极小的机率下,母亲会带着点心,提早结束工作。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母亲像是迟了几秒才注意到开门的声音, 缓缓地转向我。
那双唇瓣分离,但在发出话声前,花了不少时间。
“艾莲... ...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憔悴的样子,感觉背上一股凉意往下滑。
“猫、猫它...我把猫葬在公园...了。”
“猫?”
母亲用力皱紧双眉。
啊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压抑着想哭的心情,拼命挤出笑脸。
“嗯,有只黑猫死掉了...我把它带去埋起来...对、对不起,我擅自跑到外面。但、但是呢,你看,我可以走路呢。虽然很痛,不过忍得住。我可以自己走路,所、所以,我今后各种事我一个人也能做的——像帮忙什么的...”
一边说着,我愈加感到绝望 。
在我说明的期间,母亲的表情未有一丝牵动。
虚无的眼神,投射而来的视线,母亲看的是我沾满泥垢的衣服,是我布满泥土的双手,是我渗血的双脚。母亲眼里看着的不是我——艾莲,而是一个麻烦的带病孩童。
霎时间,我察觉自己犯下难以挽回之事。
即便如此,我仍激进地编织各种话语,试图取悦母亲。信号在脑中交错流窜,下一句话、下一个词。死命地想选出正确的词句。但我很清楚,不论怎么说都没有用。明知如此,我仍无法停止说话。
母亲是爱着我的。
但那仅存在于极端的平衡上,没有多余收入的家、高额的药费、替换绷带的手续。
而我失手破坏了这股平衡。
我开始怨恨黑猫。
对死者的敬意早已化为憎恶之情。
为什么你要选在今天死掉,为什么死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明明埋葬黑猫是我自己的意愿。我的脑子却一片浑沌,只想找个对象怪罪。
接着,母亲从椅子上站起身。准备装水的桶子,开始清洗我的手。动作一点也不粗鲁。与平时无异的谨慎。我满心焦急地凝视着母亲,母亲正微笑着,然而那张脸,已不再是诉说着爱我的那个母亲的睑。
各种信号仍然在脑中冲撞,但却没有给我任何答案,只像坏掉的指针不停地旋转着。
我察觉自己犯下难以挽回之事。
其后的事,证明了我的直觉正确。
——母亲就此没有再回到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