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自渡》灵淩子

1、第 1 章

　　暮雨潇潇惊浅眠，醒时日已昏，暮色渐浓。
　　长清起身打开雕窗，春风吹雨，带来一身寒，双眼无神地望向天际，昏蒙蒙一片看不见一丝光亮，庭院海棠消瘦，落红片片，他注视者一朵残缺的海棠花，思绪渺春烟。
　　许多个黄昏醒时，他便会思考自己是谁，又为何活在这个世上，望着长案上的老灯，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
　　那是一盏铜制古灯，由人俑灯座和灯杆组成。人俑面带微笑，面目平静，似男似女，铜制身体虽因岁月的洗涤已变得灰旧，然不掩其精致。
　　可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人俑的左胸口空了一小块，那恰好是人类心脏的地方……
　　长清摸了摸自己胸膛，玄布长袍下，那个位置同样空了一块，他无奈苦笑，也许活着的意义，便是将它填满而已。
　　忽然间，古灯开始闪动，从人俑身上散发出奇异的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呼喊着。
　　长清来到香炉旁，拿起近生香，将香丸的四面加以翻转，在炭火的熏烤下，香丸的香气融在朦胧的青烟里，满室皆沁。
　　近生香，又名却死香，能吸引那些方逝之人的魂灵。
　　传说人死之后，魂灵会在人世间存留七天，去回望这一生的记忆。
　　可世人皆不晓，这世间，有一种职业，叫做引魂师，非人亦非鬼。
　　普通的魂灵会安详地重温这一世的记忆，这一生所遇到的人与事都会在这七天重现。而那些怨气很重的魂灵，则需要引魂师带领，以免冤魂伤害人间。
　　随着香气覆盖，古灯的光芒愈加耀眼，他拿起古灯，看着灯中那支烧了快一半的蜡烛，若有所思……

　　有一种爱，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沉抑，像层层密密树隙挡住明媚阳光，却永远灿烂绚丽，生生不息。——魂痴篇
　　慕府，一声尖叫声惊破了夜的沉寂，府内顿时人潮涌动，喧嚣不止。
　　长清来到慕府门口，手持灯烛，长身玉立，周身的异香盈满他一袭玄衣长袍，孤灯下形单影只，似乎完全没听见府内的嘈杂声。
　　他望着暗沉沉的夜色，双眼幽深如碧潭，却无欲亦无求，荡漾不起一丝涟漪。
　　已近三更，柔弱的烛光在昏暗的夜色下显得更加诡异。
　　无月夜，三更时，近生香，孤魂怨鬼正来时……
　　女子身着一袭拽地罗纱群，青丝梳着灵动的双髻，雪颈饰璎珞，眉黛如柳，玉容似雪。
　　虽着胭脂却掩饰不了苍白与单薄。
　　长清望着她，抬起古灯道：“在下为引魂者，因姑娘内心怨恨太盛，特来督察姑娘在这阳间的最后七日，慕姑娘在这七天可回望往事”
　　她没有说话，惨然一笑，右手腕的鲜血在空气中已氧化成殷红色，像是从地狱深处生出的一朵曼陀花，孤傲且坚韧。
　　“你还要回家看看吗？”他听着府内的喧闹声，淡然问道。
　　“不了，没人会为我哭的”她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恨意，“那里不是我的家。”
　　转瞬间，眼中的怨毒渐渐散去，她嘴角含笑，似初夏含苞待放的茉莉，清丽素洁，“走吧，我要去见楚天，那儿才是我的家。”她淡淡一笑，仿佛想起什么往事，脸颊泛起浅浅红晕，喃喃道：“楚天，我来找你了。”

　　漫天漫地的火，虹光似血肆意泛荡，哭喊呼救声在空中回响。
　　一群蒙面黑衣人闯进大堂，剑锋鸿光闪闪，随之是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血，殷红般带着刺鼻的腥味，在大火蔓延处，生出一朵朵来着罗刹地狱的曼陀花。
　　夹杂在哭嚎声中，有隐约的婴儿啼哭声在屋内此起彼伏。
　　一袭淡白素衣妇人缓缓行至婴儿身前，四周火焰若霞光照耀在那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却似地狱之火般勾勒在凝脂肌肤上，增添着一丝可怖。
　　她的手指抚上婴儿的脸庞，眼中满是冷厉。
　　“孩子，别怪母亲，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偏偏出生在不应该出生的时候。”
　　她在大火中向婴儿浅浅一笑，毫不犹豫地跟随暗卫从房间的地道逃走。
　　“瞧瞧，我那心狠的母亲，就这样绝情地将我抛下。”，慕姑娘黯然惨笑，毫不掩饰内心的怨恨与杀气，“何不一刀便杀了我，便不会有之后的是与非。”
　　她回头望向长清，看着这位一路无话的引魂师，仅着玄色单袍，腰缠白色玉锦带，银簪束冠，便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素雅清瘦的弧度，右手提铜灯一盏，灯中的蜡烛似乎烧了许久依旧是初见的长度。
　　他望着外头的厮杀，神色冷淡，身上残留着淡淡的近生香，却清香沁润人心，眉眼映着满屋火光流彩，愈发显得他脱俗尘世，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风采绝世。
　　她淡淡问道“引魂师定有一个好母亲。”
　　长清楞了一会，望向身周，火势越来越大，外头的惊叫声已渐渐减退，婴儿啼哭声清晰有力，可自己却感受不到。
　　感受不到悲或怜，喜与乐。
　　在他人的尘世中，他不过是一个没有躯体的灵魂，陪伴着每个灵魂去感受。而在自己的尘世里，他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羡慕着人世间的爱与恨，痛与乐。
　　他触碰着胸口空缺的地方，喟叹不语。
　　有些东西可观可望却不可感，才是悲哀。
　　外面的弑杀声已退去，渐渐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大人，那儿有个婴儿在啼哭”几个黑衣人进入屋子，朝着为首的黑衣人禀告。
　　“哦？”为首的黑衣男子走上前来，看着襁褓中啼哭的婴儿。
　　此时火势渐猛，屋子已有几处柱子开始倒塌，可为首的黑衣人依旧望着婴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旁边几个黑衣人在火围中汗流满面，看起来十分着急。
　　“大人”一人试图打破平静，提醒为首者。
　　他依旧没有回头，朗声道“迅速撤退。”
　　“是！”话语一落，为首者与几个黑衣人已疾速退去。
　　婴儿已深陷火海，似乎已经哭累了，呆呆地望着周边的大火。
　　须臾间，火势已蔓延整个屋子，房柱在烈火的烧毁中摇摇欲坠。
　　慕姑娘凝视房门，哽咽道：“楚天，你又何苦要救下我。”
　　只见一个身影独自返回屋子，身手矫捷地抱住火海中的婴儿。
　　刹那间，一颗火柱倒在刚刚婴儿的位置。
　　为首者摘下面具，露出青涩的脸庞。
　　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冷静，气度不凡。
　　他用力一擦脸上的大汗，欣喜地放出心头的一口气“小家伙，还好我来的及时。”

　　时空迅速流转，倏然间便来到琼王府……
　　落日西斜，透过层层合欢树隙，洒下一地金辉。
　　少年挥剑练武，剑身亮如明镜，每一招剑法都凝聚着耀目的芒芒气势，招招均是致命的力度。
　　“楚天哥哥”娇嫩嫩的声音伴着清脆的铃铛声从不远处传来。
　　那是一位粉嫩嫩的小女孩，灵巧秀丽，着一身粉色的罗纱裙，裙角系着红色的铃铛，双脚一搭一搭地正向着少年跑来，红色铃铛摇出清亮的叮当声。
　　圆嘟嘟的脸上虽盈满着稚气，一双丹凤眼却透出活泼灵气。
　　少年回头看着她跑来，眼中的阴鸷瞬间隐没。
　　他嘴角盈满着笑，笑意直入眼底。
　　“跑慢些，小心摔着。”他站在合欢树下，落日熔满了金辉，夕阳星星点点般洒在他的身上，眼角的笑意竟似要把身后的余晖比下去。
　　他大步走近，蹲下身体等待。
　　“楚天哥哥，我好想你呀”女孩扑入他怀中，娇憨地将头埋入他胸前。
　　少年笑意更浓，却故意沉了沉脸，正色道：“这些日功课有没有完成。”
　　小女孩抬头看着他，慌忙回话：“学了学了的，小沐近日随夫子学了《诗经》。”
　　他宠溺地望着她，问道：“噢，学了什么，背给我听听。”
　　她思考了片刻，笑嘻嘻道：“我会背很多的，但有一首小沐最喜。”
　　“那就背小沐最喜的那首吧。”他接话。
　　她转了下眼睛，右手靠在额头上，像是在思索。
　　“想起来了”她望着少年狡黠一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女孩稚嫩的声音在合欢树下回荡，灵动清脆如坠玉般悦耳，一声一声地，轻轻地，缓缓地，动人心弦。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楚天哥哥，我已经三日不曾见你了，真真像是过了几个月般。” 她噘起嘴唇，娇声嗔道。
　　少年明眸柔情无限，低声笑道：“傻丫头，以后可不许在别人面前背这首诗。”
　　“噢，为什么呀？”她皱了皱眉，疑惑不解地望着少年。
　　少年站起身来，低头含笑望着还没长到他大腿的姑娘，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那小沐以后只背给你一人听”女孩眼眸像是凝住了秋水，有层层露波荡漾。
　　暮色渐浓，有初夏的风吹过，是那样的甜腻醉人。
　　少年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将她抱起，“好，以后只能背给我一个人听。”
　　引魂时空中。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慕姑娘望着那对背影，依旧是秋水般的眼眸，却没有一丝笑意。
　　她跑向少年，想要伸手触碰他，却终是虚空。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楚天，我已有一年未曾见你了，真真像是过了大半辈子般呢。”她对着少年背影哭喊，有风吹过，却撩动不了她的纱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