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黄雀在后 ...
-
“完美？不知四姨娘是如何理解这个词？”他的问题不是一般的冗长。
完美，我不知道何谓完美。我的生命里从来有的只是残缺和遗憾，没有完好无缺到极致。
见我沉思，他戏谑道：“比如，像这园子里的风景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我小时候读过，可惜记得并不全，只知道这些话皆出自此处，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心气乐观成这样。
我偏偏要泼他一盆冷水：“这姹紫嫣红开遍，却不过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说着，江宸宇又笑起来。他的面目表情并不丰富，甚至我都看不出来他言谈举止间到底想表达出什么。可是，他却是喜欢笑，打招呼的时候对我笑逐颜开，盘问的时候是似笑非笑，当我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笑，仿佛得逞般的自信和狡黠。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竟然有一点害怕，就好像怕他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一般。
面对他的时候，我很紧张，但提防之余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这原本很矛盾，而我却倒不出个所以然。至少，和之前接触舅舅，江大帅，江家二太太他们是不一样的感觉。
愈接近就想逃避，我竟然也有不想面对的时候，只说着：“三少爷日理万机，怕是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多做打扰。如果没什么事……”还没说完，却被他无理打断。
“四姨娘，难得今日风和日丽，云梦缱绻。你就不多坐会儿，陪我喝喝茶么？”
我听得迷迷糊糊，不觉笑起来：“三少爷少年英雄，身边不乏莺莺燕燕，还要我这么一个过气的寡妇陪你虚度这大好时光。”
他有些气恼道：“四姨娘又何必这样自轻自贱，宸宇是在外受过西式教育的新式学生，根本不介意这些传统规矩，原来想着四姨娘年纪与我相近，应该不会像其他姨娘那般见识……看来是我高估了你。”
这江宸宇，是故意气我么？还说什么高看低看了，我虽然命途多舛，也是心高气傲，过去生活不如意，也没有如此不自在，只是匆匆抛下一句：“慕云本来就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何德何能让三少爷高估。大帅刚死，我心里恍惚难受得很，就先告辞了……”起身就走。
“你站住！”他阴晴不定，已经没有原先的耐心，一口喝住。
我没有害怕，却被迫停在原地。
“你……你到底是谁？”终于，他问出了这句话，记得他老子当时临死前也想这么问，可是还没来得及就被黑白无常勾走了魂魄。
我听了这句话，不禁哑然失笑，反而一点也不惧怕了，很厌烦别人像盘问囚犯一样拷问我，声东击西，吞吞吐吐。爽快点倒也舒服了，起码直来直往。可是关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答不上来，是的，我到底是谁？
是当年江南曾家富贵显赫的大小姐？还是胡老鬼那个机灵聪明的侄女？还是这有名无实，受尽监禁的四姨太？
“三少爷气糊涂了吧，我是你四姨娘啊。”我只是装傻。
“我是说你之前！”
“之前……之前我是陈家班的戏子陈慕云啊。”继续装傻。
“不，你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否认，“今天，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休想离开！”
我莞尔一笑，只能用轻描淡写来掩饰内心的紧张：“那依三少爷之见，我还能是谁呢？”
这次换他沉默不语，许久，才皱眉道：“一个小戏子，怎么可能知道碧螺春配老山玉泉，怎么懂得牡丹亭的名句，怎么能处变不惊地稳稳接住翻倒的瓷杯，最奇怪的是，你怎么能准确无误辨认出那套茶具乃宋代青花瓷呢？”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咄咄逼人让我没有任何退路，只能正面回答。我的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却还是必须要伪装成无辜懦弱，一无所知的样子。
“三少爷，怕是你想太多了。我虽然是个小戏子，但并不表示我什么都不懂，陈家班以前在茶馆唱过，来听戏的客人们平时喜欢喝什么茶，像碧螺春，铁观音，大红袍，龙井……我多多少少注意过；《牡丹亭》本来就是名剧，我当初演的就是杜丽娘，那些词句被编纂成唱段，不知道多滚瓜烂熟；至于那套瓷器，我只是在唱戏时碰巧见过一套相仿的赝品道具，况且我也只是胡乱猜测，根本没有断定。三少爷你又何必把我的戏言放在心上？”
其实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是我胡诌的，听起来好像还算天衣无缝，编完以后才知道自己的谎言已经够将自己骗得团团转，更何况是江宸宇。
“听起来还有几分道理，难道是我草木皆兵，错怪好人？”江宸宇喃喃自语道。
“三少爷心思缜密，只能说大帅死的太突然，让我们都应接不暇，心乱如麻。”我忙替他圆场。
却仿佛又说道了一个刺痛的伤口，触及到了他某一处敏感的神经：“可是……可是……你一介弱质女流，何解在父亲猝死之后，能够如此气定神闲，安之若素？”
他果然是观察仔细，那晚上全家人几乎都惊魂未定，刺客虽然离去，可是这场枪杀的阴霾一直鬼魂不散的笼罩着整个江府。而我自始至终都宠辱不惊，泰然处之，这似乎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唱戏的走南闯北，言微命贱的，这些生老病死早就看的很透彻了。三少爷觉得我还会介意么？”欺骗别人的同时，其实我也欺骗了自己。
这样不可挑剔的回答，不知道江宸宇可否安心。我却在这惊心动魄的拷问中变得更加坚不可摧，原来那些看似麻烦的危机重重，都可以被巧妙地化解。我的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表面上却还是眉头微蹙，略显出被冤枉地委屈。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乍暖还寒的温度，让我感到有一丝凉意逼来。北方的气候不比南方，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盛夏一过，便蓦地冷起来。我是南方长大的姑娘，虽然跟了舅舅几年，行动时却一直准备充分。而如今，穿着这样单薄的绸缎旗袍和高底皮鞋，让我一时不能适应。
说话间，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急忙用帕子遮掩。
“四姨娘冻着了？”他察觉后问道。
“只是不小心，不碍事。”我说道。
“方才，宸宇多有冒犯，还请姨娘不要放在心上。不过有些话还是问清楚的好，这样一家人相处起来也不会有间隙。”
谁和谁是一家人啊，我可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和你们这些疑神疑鬼的公子小姐一起相处。今朝险些就被识破身份，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要赶快离开。嘴上还是说着：“咳，不碍事的，有道是一笔写不下两个江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问清楚，倒显得生分了。”
“是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四姨娘，宸宇倒是觉得很亲切，所以失礼之处还请多多担待。”他作揖向我。不知这个亲切的成分又有多少是真的？
真作假是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我讨厌这样伪装着说话，故弄玄虚。
江宸宇终于还是放了我，或者说是今天暂时放了我：“时候不早了，石阶生凉，我还是送四姨娘回房去吧。”
“哦……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怎么，又是想监视观察我。
“反正是同路，就一起走吧。先前珍珠也被我打发走了……”他不依不饶，我“盛情难却”。
一路上，我们只是自顾自走路，有得也只是寒暄和客套，我只是盼望着快点到房间，好甩掉这个棘手的大麻烦。眼看着朱阁雕栏，席帘在望，以为分道扬镳就要来临，却遇到了一个更棘手的麻烦——江家二小姐江幼如。
她风风火火地向着江宸宇走来，似乎是专程来寻他的，也可能是来找我。
“三弟，终于找到你了，下人们寻遍整个江家都不见你。”她说话的时候表情眉飞色舞，江重山尸骨未寒，女儿却朱砂绛唇，重施粉黛，若不是发迹上的那朵小白花，我一点也看不出她在戴孝在身。
“什么事？”江宸宇轻轻说着，他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没什么感情，只是场面上的客气。
“过段时间就是你的生辰，而且父亲过时，迟早你也要继承军统，到时候宴客是免不了的。”江幼如说道。
“二姐，你糊涂了吧！父亲去世不久，我们这样大操大办，实在是大逆不道，会天打雷劈。”江宸宇倒是个清醒的人。
“可是，新军阀上任，都要图个喜庆。而且今年是你二十岁的生辰，娘很想让你风风光光的继承父亲的位置……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希望我们做子女的能出人头地，全家人幸福美满吧。”原来，江宸宇今年刚满二十，比我要长两岁。
“至少……我不主张铺张浪费，如果要办，就请本家亲戚过来吃个饭吧，其余的那些繁文缛节一概给我取消罢！”
江幼如妥协道：“那样也好，只是素闻四姨娘精通曲艺，以前是班里的名角，我倒是很想一睹风采。”
“这……”江宸宇若有所思地看向我，我原想着他会说，荒唐，四姨娘现在毕竟是姨太太了，该注意的身份还是要注意。可是，他竟然说，“也好，江府也不是什么封建顽固的家庭，姨娘喜欢的话，就请她为我们登台一唱吧。”
荒谬！我哪有说我喜欢，我就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这黄雀和螳螂还联合在一起，互通一气，就想把我这只小秋蝉置于死地而后快。
“我……我……大帅刚死，我没有心情唱戏。”我寻了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脱。
“那到时候四姨娘就选悲壮一点的戏即可。”江幼如说道，她的眼角闪过一丝讥诮地笑意，新军阀上任，旧军阀猝死，存心想让我陷入不仁不义之地，最重要的是，我不会唱戏啊！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黄雀在后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