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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养勇输忠在报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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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住。”谢玉阶不动声色地挡在沈鹤身前,低语道,“这里不是拔剑的地方,玉姑娘这么做,自有她的打算。”他知道被捉进军营是什么下场,但假如让好容易逃过一劫的沐启元在这里被沈鹤杀死,便宜了那老太婆不说,到时被抓的可就不仅仅是几个摆夷人了。
沈鹤一对柳眉倒竖,案剑望向玉兰,后者给了她一个微笑。
“余大人,”沐启元掸去衣上灰尘,玉面带笑道,“九族也好,十族也罢,你说了不算数。妖女说三天之后不放人,就要拿百姓和将士出气。那之前府里若是捉不住她,我自会向皇上请来旨意,就在这里一刀刀地剐了你们,一片一片地喂与我的狗吃。”
听着这颇为不敬的话,觉悲大师却不发怒,只是默然不语。谢玉阶虽对觉檀方丈向来敬重有加,见此情景却也不由心中暗鸣不平。无论年纪见识、名气武艺,觉严比之觉悲大师都要差着好一截,如今他与一众师兄弟前去华山与会,却将圆通寺交给这样的人,实在不能算是明智。
沐启元坐上步辇,过门时束发的金冠磕住门框掉在地上,也无人胆敢出言提醒,任由他披头散发地出去了。
众人眼看贺正伦的兵卒将玉兰绑走,无不心中愤懑,许大夫更是气得浑身哆嗦,回头将刀子狠狠扎在了秦骓的心上。此时护法殿外,又是一阵哀嚎哭求之声,声声句句,实在卒不忍闻。谢玉阶点检一众点苍弟子,见并无受伤失踪者,才算半放下心来,让他们先回了客栈歇息。
何得闲却将意欲离去的觉严和尚拦下道:“大师且住。”
“差人自重。”觉严面色不豫,口气更是不善,“这里是佛门净地,不是公堂刑场。贫僧伤处疼痛,有什么话,改日再问罢!”末了又对余瑊赔礼道,“余大人,老衲恕不奉陪了。”院内剩下的和尚都同他共去。
护法殿外铃铎缯幡,微风摇击,悦音传法,宝幡播光。谢玉阶少年时来此只觉五彩温照,心头贪著执着之念尽去,谢玉楼更是一听僧人说法便手舞足蹈,乐不可支。圆合大师说他慧根独具,点苍派却一日不如一日。
余大人答出一个“好”字,两眼却盯住地上那只金冠。
“何施主……”觉悲扶着广生的肩膀,缓缓站起身子,“有什么话,问贫僧也是一样的。”
何得闲也不客套,自怀中取出一串佛珠与他验察。谢玉阶一眼便看出那是圆通寺“觉”字辈高僧所持的念珠,线串上所用紫檀珠乃是悟尘方丈在世时一粒粒手琢而成。
圆通寺中“觉”字辈僧人一共八位,除去已然涅槃的觉全与觉性二位大师,其余五位此时均在华山与会。
“这确是觉严师弟之物……”觉悲将佛珠递给余瑊。
“云南百姓将大师奉若真人,而今百姓有难,大师怎能不闻不问?”何得闲急迫道,“在下从临安府一路追回昆明,两大车阿芙蓉绝不能凭空失踪。大师若是知道一二内情,还请告知在下,救人水火乃是无量功德。”
觉悲缄口不言,自拨动念珠,口诵佛号。
余大人对阿芙蓉不甚了解,许大夫又对他解释了一番。余瑊听毕,对众人说起京中的一件事来。
“我有个同年名叫林文诏,去年从两浙巡盐回来,整个人瘦削不少。我知这一路鞍马辛苦,便作了东在柳泉居请他吃饭。席间我见他呵欠连天,竟至于涕泗难禁、神思无主。一旁老仆连忙替他烧上一个黑色泥丸,深吸几口下来,这才好转。我问他那是何物时,他只是流泪捶胸,久久不言。我出京前日,听闻他自缢而亡,身后物什,不过未释褐时常读的几卷经史、一把旧折扇而已。”余瑊说罢,两行眼泪纵横,沿着脸上沟壑直淌到青石地。“今我才知这物竟如此害人,不但两浙盐商用以进献衙门,毒害官民,连这佛门净土也被搅个不得安宁。”他记起同魏大中、黄尊素几个同年一道指点天宪、品评人物时,自己那满面通红、血脉贲张的样子,不由苦笑出声。自打天启三年以来,这些同年、同乡或遭贬抑,或被放出京,汪元标更是不容于大珰,挂冠封印而去,归老乡里,再不与官员交结。如今自己也是齿发摇落,蒲柳望秋,此时再追忆当年,只余一股无奈悲凉漫在喉头。
“求老爷准我将圆通寺暂时封下,再调府衙三班前来大搜。”何得闲叩头在地,许大夫却道:“就算你不准,咱们也有办法。”
“信义坊。”觉悲终于松口道,“阿芙蓉都在那里。他们把东西装在华严三圣的铜像之中,不日便从滇阳驿发去京师。至于作何用处,余大人从京师来,心中自有分晓。今日寺中乱事,贫僧以为也与他们有关。此间种种,觉檀方丈一概不知,贫僧也并非有意衔情不报,只是身处方外,不便开口。”
信义坊。这地方谢玉阶早已知晓,他们经营的基本都是些入不得眼的生意:皮肉、驴打滚、博戏、消息、人命。师父在时,曾替他们出过一趟镖,后来便再没有交集。坊主常志高也是道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旧历时靠着一双铁掌在昆明城里扎了根,又用银票开路、好话捧转,因而昆明城中无论是大门坎小秧子,就连觉悲大师也要给着他三分薄面。
昆明府中能被拿住由头抓住的摆夷人,大多在信义坊谋生计,被黔国府拿住一两个并不稀奇,但要说常志高请得动五仙教出面,用这样的方式威胁官府放人,也未免太过不合情理、耸人听闻。若信义坊真与五仙教互相勾连,又怎么会与黔国府共做阿芙蓉这事呢?
“大师肯以苍生为念,说出下落,某已然感怀不胜,又岂会怪罪?”余瑊深深揖罢,转而作色道:“滇阳驿是贡物解送之所在,这些人简直是目无王法。”
“沐启元敢垒石压杀你,他还会怕王法?”沈鹤检视着秦骓的尸首,缓声说道。她看上去已经不生气了。
何得闲与许大夫面面相觑。谢玉阶心中也是波澜翻覆。沐家权势滔天不假,但余瑊办的可是代天巡狩的皇差,就算他得罪于权宦,暴死云南境内也是一件通天的大案,决计不能用土人暗害、暴病突发这样的借口来推说。老国公沐叡说到了底,不就是因为平叛不力,才被逮下狱、身死囚中的么?没想到他的儿子更有胆色。
余瑊叹道:“恩公有所不知,云南地处边陲,番汉杂处,某此次按边,虽然说动沙、普两家头人不再交兵,但若是昆明乱起来,恐怕又要复萌故态。”
正说话间,昆明知府钱大人从门外一路小跑进来,将沐启元落在地上的金冠一脚踢开,跪伏在余瑊跟前,不住地磕头道:“卑职来迟,余大人受惊了。”后头跟着的几个差人、绍兴师爷偷偷向何得闲使眼色。
“国家养士,要得的乃是临难在先的官,不是只会磕头的卑职。”余瑊当头便是几句责备,接着道,“你来得还算是时候,黔国公在城中大捕摆夷,本按要你将被捕者名姓、体貌、籍贯登记造册,往藩司、臬司、指挥使司各呈一份,你留一份,本按留一份。待此案告破时,各衙门差人与本按持册子逐一核对。另外,府中马步捕快无急案、要案在身者,今日俱听这位何班头差遣。”
钱大人不敢起身,以袖拭面道:“造册容易,只是黔国公抓人,城中差役不可缺少……”
“余大人。”何得闲叩头道,“只要大人恩准,这滇阳驿属下便是一人也去得。”
“好男儿!”余瑊把住何得闲一臂,将他扶起身来勉道,“某传胪以前,以为豪杰英雄尽在那宝阁兰台之中——”他看一眼许大夫和谢玉阶,朗声笑道,“错也,错也。”
钱大人浑身哆嗦个不停,不时拿眼睛狠狠剜在何得闲的脸上。
“莫要小瞧了人,升庵公的《十段锦词话》昆明城中小儿得诵,《思公子篇》更是传唱未休。”许大夫昂首道。
“何班头怎好兀自充英雄,这不是让小可难堪么?”谢玉阶拱手笑道,“余大人,此行凶险,让我与何班头同去吧。”
“国朝定鼎之初,若非点苍派从中襄助,大明的将士岂能不费一人一马,进入这昆明城中?”余瑊抱拳道,“礼失而求诸野,此是圣人垂范,大侠高义,某不过循规小人而已。”
谢玉阶躬身道:“大人言重了。为国事尽力,乃是小可本分。”他眼光一瞥,只见沈鹤一副意欲作呕的样子。
“你且起来吧。”余瑊沉身扶起钱知府,“把这身官衣剥了,你我一道去会会那个常志高。他的大名,某可早就听说了。”
“卑职……卑职……”钱大人双股一软,几乎倒靠在余瑊身上,“不是卑职不愿意,若要见他,还请大人调右卫兵马在旁。大人要是出了岔子……卑职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钱大人!”余瑊厉声道,“本按问你,这信义坊是建在我大明国土上么?”“是……”钱知府还想说些什么,余大人又打断道,“他常志高还有那些摆夷人,是不是我大明朝籍上的百姓?”
“大人……”钱知府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本按进城当日,你钱知府——以金银女子赂某,用黄口小儿言语欺某,本按只当你性情柔弱、惯受邪风,不过一笑罢之。信义坊既在我大明疆界之内,常志高也还是我大明的百姓,按着礼数,某是要见;循着朝廷体例,这便叫查。钱大人,你品级科名在某之上,以晚生后进的意思,这是相请;本按代天出巡,以钦使的职分,这便是令。”
钱知府闻言,双目一翻,口出白沫,竟昏死过去。几个师爷、差人顿时慌了手脚,许大夫连忙上前施救。
“钱大人既然身体有恙,那就烦劳诸位去请王司马。”余瑊对那几个差人说道,“某今日只在那座牌坊下专等。”
“馆舍之中尚有数十点苍弟子,余大人不妨从中选一二人同往。”钱知府所担心并非无由,昆明城中不多的命案,大多可以直接记在信义坊的名下。
“谢大侠美意,某心领了。”余瑊拱手道。
看来他有更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