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爱绫罗

1、第 1 章

　　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而昔日的小院已面目全非：
　　竹篱笆被连根拔起，想来悉数进了不知哪家的灶膛，地上用来打桩的洞被风尘重新填满；四间土坯夯成的屋子塌掉两间半，剩下的一间半，屋顶也只剩下半边，人在里边，跟在屋外没甚分别；灶台的砖被扒得只剩几块，用来临时搭个能支起锅子的圆弧都勉强；唯一增加了无数的，只有草，那种人从旁边经过一不小心就会被拉道口子的杂草，一人多高，比这间勉强能称得上屋子的屋子，更能藏人……
　　丁二在门口——假如那还称得上是门的话——愣怔许久，总算回过神来：
　　到家了。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慢吞吞挪进屋子，目测那半爿屋顶好歹可以挡住点漫天遍野的柳絮时，决定今天暂时先在这里住下，等明天一早起来，恢复了精神，再慢慢收拾不迟。
　　这里原本是父母的卧房，残存的屋顶下本该是床的地方，莫名其妙隆起个小土包，令人有不好的联想——像是埋了个人在底下。
　　但他实在太累太累，从县上步行而来，足足三十里地，这点路程搁从前对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现在不行了，他的左脚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逢阴雨天还会酸胀难忍。
　　这便是二十年行伍生涯留给他的印记。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当然不是将军，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兵卒；他也不是壮士，虽说先后立了几次小功，但最后这一次，让他差点丢了性命——或者一条腿。
　　经军医救治，腿虽保住，却无法活动行走如常，于是，上司特别体恤地，放他归还故里。
　　十八从军征，如今归来丁二已三十有八。

　　靠着小土包，随身的褡裢里掏出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他没有一口咬下去，而是很有技巧的，让唾液先软化一下干粮的边缘，再仿佛很斯文地咬下一点来，细细咀嚼。随身带的水喝完了，家中没有水井，他预备吃完干粮去十几丈开外的那口井打点水喝。
　　至于洗漱，等天一黑，走去河边，衣裳一剥，从头洗到脚的同时把身上这套洗一洗，就算光着回来，一路上也难碰见什么人。
　　实际上，在县上他找了个剃头匠收拾过头发和胡子，自忖瞧着还不算十分落魄，就连身上这套衣裳，也是前不久浆洗过的，没承想一趟山路走下来，被汗水糟蹋得不成样子。
　　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他闻得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长久以来，他的嗅觉被马粪、尘土、汗臭……牢牢占据着，有时候还包括血腥的气息。很奇怪，已经很久未曾留意自己闻见的味道是香是臭，今天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充满汗臭。
　　想了想，他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完全心死，还在在期待一个人。

　　很久很久以前，比投军更早的时候，他喜欢上一个姑娘。
　　那是同村的细姑。
　　细姑人并不如其名，相反高挑的身量容长脸蛋，做起粗活来能抵得上半大小子。他去过县上，后来也因为行军到过几个州府，那里的女人大都裹着小脚，走路做事慢条斯理扭扭捏捏，军中的兄弟们大都喜欢城里头裹小脚的女人，唯有他，始终记得大步流星风风火火的细姑。
　　跟他一样，细姑家里境况不好，细姑的爹一早放出风来，说任谁只要能给一头牛半亩田的彩礼，就能够娶走细姑。
　　他家没有牛，田更是租来耕种的。而细姑刚过及笄之年，她爹一心想着拿她换点彩礼好过活。
　　不怨细姑的爹，穷人为了活命，卖儿卖女常有的事，细姑早晚都会嫁人，要点彩礼不算什么。
　　虽然，对于他而言，那并不是“一点”彩礼。

　　后来，跟随庄头去县上办事，无意间他看到招兵的告示，心思不免开始活动：
　　当今天子就是投军后打下的江山，既然如此，他何不效仿一下，趁着年轻力壮在刀光剑影里搏出个前程来。
　　对此父母兄长没有异议，他们家数代都是这个庄子的佃户，投军或许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此去名义上为了远大前程，实则是为了细姑。

　　怨他见识少耳根软，浑不知行伍一入深似海，这一去，竟是漫漫二十年，待他归来，不但父母双亲走了，兄长或许还有后来娶的嫂嫂也不知道逃荒去了哪里。
　　即是说，一旦回家，他赫然发现自己已没有了家。
　　而细姑，这么多年过去，他想，多半早就有个出得起一头牛半亩田彩礼的男人将她迎娶进门。
　　所以他在期盼什么呢？一个嫁作他人妇的细姑？
　　岂止他人妇，这个年纪的妇人，说不定都有了孙辈。
　　“布谷，布谷——”在布谷鸟叫一声迭一声中的春夜，他靠着小土包，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