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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柴小满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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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满吾弟。
 
 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吗?说宋国有个厨子,姓丁,极善解牛。每解一牛,步态翩然,分经络而游刃,于骨窍间奏刀,竟使得杀生之事如行云流水般写意,令人赏心悦目。
 
 这个故事是明光告诉我的。他说他正在东陆各地游历,准备写一本记录天下奇闻异事的小书,待书成之后,定托人给我送来一本。他说他是青华国的人,我信了,青华国的人就爱干些奇奇怪怪的事。
 
 那也是八年前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阴恻恻的白,像是要下雪。安长弓走上前,帮我把袖子卷到肘部以上,寒风刺得我骨头疼。
 
 你还记得安长弓吗?你刚满周岁的时候,我们回了趟家,她还抱过你,是个有点凶的大姐姐。别的小孩都怕她,只有你一见到她就笑了。你记得吗?
 
 我手中一柄长刀撑地,对安长弓苦笑道,兵书上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自认气势不差,却守不住这城关。
 
 她不接话,只垂首道,将军三思。
 
 我摇了摇头。
 
 朔风被刀光晃了眼,前蹄不安地踢踏着。它平日里性子沉着,刀山火海也不见慌乱,现在却一反常态,恐怕也真的嗅到了几分大祸临头的味道。
 
 其实不只是它,我们每一个人都嗅到了。从上个月起,安长弓就组织士兵猎雁、猎鸦、猎麻雀,猎一切飞禽走兽,可天气越来越冷,他们空手而归的次数越来越多。
 
 三天前,城中彻底断了粮。朔风的皮毛失去了光泽,以往它的饲料再差都是燕麦,现在却连干草都嚼不到。
 
 不过朔风到底是血统纯正的赤龙驹,天底下难得的神骏,即便是跟我混到了这般落魄的境地,看起来还是高大威武、不失气魄。
 
 比哥哥我强多了。
 
 我抬起胳膊,顺着朔风修长的脖颈向下摸。
 
 感受到抚慰之后,朔风不再焦躁,还颇通人性地上前蹭了蹭我的手。
 
 第一次见到朔风的时候,还是个草长莺飞的春天。我跟明光约在垂虹亭喝酒,远远看到他牵着一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还没等我过桥,就听见他朗声笑道:“柴兄,看我给你弄来了什么。”
 
 我凑近仔细一瞧,有些惊讶:“额有旋毛,乌爪龙骨,是季国的赤龙驹?”
 
 明光笑着点了点头,眉目间颇有几分自得:“正是赤龙驹。我花了好大的价钱才从梁家商会买到这一匹,你生辰快到了,刚好送给你做贺礼!”
 
 赤龙驹最宝贵之处,莫过于它身藏的一丝真龙血脉,若喂养得当,可凭空虚跃,野行万里。那年我刚入仕,正是踌躇满志,准备建立一番功业的时候。朋友送来这样一件珍宝,我自然欣喜若狂。于是那天我和明光喝了个烂醉,竟幕天席地睡了一宿,第二天回府后被父亲狠狠数落了一通。
 
 我叹了口气,挥出了第一刀。
 
 父亲还安好吗?
 
 第一刀斩马首,我运气提刀,从侧面劈向朔风脖颈,又飞快地背身,反手一拉,割断了朔风的喉管,血珠顺着刀尖甩在地上。朔风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却最终没有落在我身上。它抽搐着栽倒在地,痛苦地喘气,漆黑的眼睛里盈满泪水,望向我,充满了困惑。血源源不断地从它的伤口里流出来,蔓延到我脚下,向我身后淌去。
 
 第二刀彻底劈断了朔风头颅和颈部的连接,就像我无数次在战场上做的那样。血溅在我手上,还是温热的,散发出诱人的腥甜气息。人血和马血闻起来如此相似。
 
 敌军围住离支城已经整整三个月,起先我们还试图突围,后来见敌军只多不少,我们不敢再消耗,只好躲进城门等待援军。可三个月过去,援军迟迟不到,甚至没有一点从汤谷传来的消息。城中人心涣散,甚至出现了要开城迎降的声音。
 
 “真他妈没劲。”罗柏朝城下吐了口唾沫。当时我和他并肩站在城墙上,凝望着地平线上黑压压的敌军。我心乱如麻,根本没注意到罗柏说了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下的城楼。
 
 正当我琢磨着黎国费这么大劲是不是真的要跟隗国宣战时,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人!罗副将他又出城门了!”
 
 顺着他手指方向,我看到城门一开,吐出一人一骑,朝着敌军直冲过去。
 
 刚开始我还没当回事,罗柏经常这样,憋得狠了就冲出去杀一会儿,杀过瘾了再全身而退。他本事大,无组织无纪律,我们和敌军都习惯了。
 
 说起来,要不是黎国骤然发难,我都不知道离支城中原来还藏着罗柏这样一位奇人。当时我左支右绌,被一小撮敌军从东门攻了进来,待我率兵弛援赶到时,却发现城门已然关闭,并未失守。五十多个敌兵所剩无几,横七竖八的尸体当中,一人抡着一把诡异兵器,轻描淡写地截杀了残余敌兵。
 
 听周围人说,此人是城东的一个铁匠,脾气有些古怪,一打起铁来就旁若无人,连别人劝他逃命也听不见。黎国士兵攻进城门后,这人忽然从火炉内抽出一根烧红的铁棍,奋起上前,大开大合地打杀了起来。铁棍与敌军铠甲相击,火光四射中,竟逐渐变得锋利趁手,俨然现出一把剑的雏形。
 
 罗柏大概是江湖人士,躲在这里隐姓埋名有什么内情,我顾不得细究。当下情况,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我立刻殷勤地把罗柏招进军队,封了个副将,用为先锋,私下更是以兄弟相称,一如当年明光与我。
 
 城下罗柏越战越勇,狂笑不已,我亦觉得胆寒。黎国军队却也不恼,被杀了多少人又立刻补上了多少人。眼见罗柏越陷越深,我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划过天际,准确地射穿了一个黎国士兵的脖子。我抬眼望去,果然是安长弓站在角楼上,拈弓搭箭。她从小目力惊人,跟随父亲学习箭术之后更是勤奋刻苦,竟能凭借女子之身拉开千斤的弓,连我都自愧弗如。
 
 飞矢落如流星,罗柏周围几人纷纷被射倒。混乱中,罗柏仿佛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提剑向前拼杀,就像他以往那样,旁若无人,大开大合,要从千军万马中开出一条道来。
 
 他真的可以吗?我握着栏杆的手出了汗。
 
 黎国士兵不要命一般前赴后继。安长弓的箭越射越远,有条不紊地帮罗柏清理身侧的敌人。我快要看不见罗柏的身影了,他就像一粒沙子汇入了沙漠,像被大海吞噬的水滴。在我目所能及之处,敌军又围成了铁桶一般的阵势。安长弓应当看得比我清楚,我想要飞奔到她身边,问问她究竟怎么样了,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安长弓的箭停了。
 
 风中传来她崩溃的号啕。
 
 我向角楼走去,觉得每一步都无比沉重。我的双腿像要拖着整座离支城拔地而起,拖着城中数千户人家,老人和小孩,拖着所有死在我刀下的亡灵,一步一步往角楼走去。
 
 安长弓靠着城墙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这会儿她已经安静下来,只是还在流泪。我从没见过人流泪这么安静,仿佛只是眼睛里的水再盛不住,从眼眶里满溢出来。
 
 她的弓丢在一边,已经折了。鲜血顺着她指缝往下滴。
 
 我摊开她的手,虎口处血肉模糊,扎进去了好几根木刺。我正想给她包扎,安长弓就把手抽了回去。
 
 她还在流泪。安长弓六岁的时候就被她家人给卖进了府里,吃过不少苦,可我从来没见她哭过。后来父亲将她收为义女,再没人敢欺负她。安长弓从小就跟我认识的其他女孩儿不太一样,看起来凶狠,实际上却是个单纯的死脑筋。所以我一早就看出她喜欢罗柏了。罗柏应该也喜欢她,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大概得先查清楚罗柏惹过哪些麻烦,然后带罗柏回去见父亲,父亲肯定会给安长弓准备一整间屋子的嫁妆。
 
 我约莫真的要唤罗柏一声“兄长”。别笑,你也一样。
 
 我用力捏住安长弓的肩膀,试图想出些安慰她的话来,比如罗柏那么厉害,不一定就死了,等他带救兵来,我们就回家。
 
 话含在嘴里,说不出口。
 
 阿满吾弟,我们回不了家了。
 
 第三刀剖开马腹,肠子从身体里滑了出来,就算有龙的血脉又能怎么样,从鲜活的生命到温热的尸体,也不过眨眼之间。
 
 我曾经和明光纵马飞驰,跃过溪涧和峭壑,恨不得将群山踩在脚下,我们也曾晃晃悠悠打马穿过市井巷陌,摘过小酒馆檐下的铃铛。那些快乐的日子像一把利刃,狠搅着我的心脏。
 
 后来上了战场,朔风统共救过我三次。所以这剥皮拆骨,数不清多少刀,都是我亲手完成的,也算对它有个交代。
 
 “把肉分了。”我对安长弓轻声吩咐道。今天杀了城中三分之一的马匹,马肉吃完之后呢?就要吃人了吗?
 
 我从地上拎起朔风的头颅,站到了城楼上。
 
 一个人骑马立于敌军阵前,我和他对上了视线,那目光熟悉又陌生。
 
 我忽然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是畅快的,像早春三月,像草长莺飞。笑声罢了,我把朔风的头颅掷下城墙,当年是他牵着朔风交到我手里,现在我还给他。
 
 一片雪花飘了下来,随后是更多片雪花。我浑身脱力,干脆在城楼上躺下,看着阴恻恻的天空。地面很凉,我太累了,累得想睡觉。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雪花吹在我脸上,冰冰凉凉,融化得飞快。睡着之后,大雪若真能将我掩埋,就来吧。
 
 阿满吾弟,哥哥回不去家了,哥哥连同隗国八百守城士兵死在了离支城。你帮我记着,围城的人,是黎国的公子追欢。他曾经叫做明光,是我最好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