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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巧巧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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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巧巧下山那年,绣夫人派给她一笔大生意,很少有“绣面”第一单任务就能获得这么高的报酬,她有些小小的得意。
是来自季国的单子,她要扮演一个土财主家的千金大小姐,任务时间两年。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接触外面的世界。花巧巧知道,季国在禹州最北边,足足有八个月都是冬天,最冷的时候能把人冻成杵在地上的冰柱。她听说天下闻名的“三将星”轮流镇守在季国和金隅的边界,多年来,蛮族的军队在对岸虎视眈眈,却始终没有再次渡过沉澜江。
可惜季国幅员辽阔,她的目的地却在最南边,靠近厉州。那里叫丘轲城,潮湿,寒冷,几乎看不到任何鲜花。是座苦闷的灰色小城。
任务书催得很急,她一路快马加鞭,终于披着一身晨光和露水,在第三天清晨到达丘轲城北面的一个小院儿。雇主正在等她。
她利落地翻过围墙,悄无声息地踩上青石道靠近屋子,一手推门,一手握住腰侧的短刀刀柄。
脚下气流掠起些许灰尘,像是静止的空间重新被惊动。屋内光线极其昏暗,还有些腐败的甜味。
一个男人背对着花巧巧站着,和整间屋子一样静谧,不堪生人之扰。
花巧巧挠挠头,唤了一句:“程四爷?”
她声音清脆,像铜铃兀自鸣响。男人凝滞的身形微微一动,转了过来。
真奇怪,花巧巧忍不住心想。他的背影明明那么苍老,却长着一张如此年轻的脸。
“我以为会见到什么妖魔鬼怪,没想到是个小姑娘。”男人笑了笑。
随着这一笑,笼罩在他周身的死气倏然流转。寒冰消融,春水潺潺而下,再坚硬的骨头也要化开。
花巧巧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她从小就被关在绣阁里,被训练着模仿各种各样的人,其中当然不乏好看的面孔。可他们每一个都是假的,不会像这样站在她面前,对着她笑。
事实上,没有人对她笑过。
所以她不知道,人的笑容原来是有温度的。
要一个女孩子动心,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
虽然花巧巧此时尚不能解释自己心里冒出的亲近感是怎么回事,但身体已经抢先一步行动了。她莞尔一笑,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仰起脸,眼神清澈地望向自己的雇主:“而我以为会见到一个满口金牙的大胖子,想不到是位俊俏的公子。”
袁清一愣,眼中笑意更甚。
他摇了摇头:“我不是程四爷,不过雇你的人确实是我。我叫袁清,程四爷是我舅舅。”
“绣面”接到的任务千奇百怪,大街小巷也一直流传着各种神乎其神的传说。
有的说他们扮作别人的家人,吃喝住行皆在一处而不被发现,有的说他们伪装成一国重臣,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时局。
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更多的传说隐藏在黑暗里,湮灭无踪。没人知道“绣面”究竟能做到哪一步,而一旦他们从绣山上下来,便再也没有人能认出他们。
“可否让我与那位程小姐一见?”
这次的任务并不算困难,但花巧巧还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向雇主证明自己的价值。
袁清蹙眉,面色犹豫,在原地踌躇片刻之后还是点点头,领着花巧巧进了内屋。
内屋摆设不多,窗户紧闭,靠墙一侧摆了一张挂了白幔的木床,隐隐透出一股寒气。袁清抬手掀开床幔,露出躺在床上的女子。
女子面容姣好,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她双眼紧闭,嘴上抹了艳丽的唇脂,两手叠放在腹部,墨色的长发铺散身下,像是熟睡着。
可是花巧巧注意到她毫无呼吸,裸露在外的皮肤微微皱缩,显然已死去多时,只是用了特殊的手法保持着尸体不腐烂。花巧巧的道德感十分薄弱,但蓦地看见一具如此年轻美貌的尸体,她还是泛起些许物伤其类的悲哀。
“这是程双,我表妹,四天前被人从沉澜江里捞了出来。”袁清叹了口气。
“她本该在那一天成为我的妻子。”
两个月前,远远乡的戏班子“黄粱”来到了丘轲城。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死水一潭的小城顿时炸开了锅。人们奔走相告,甚至放起了炮仗来庆祝,连节日也未有过如此的热闹。
道路两旁挤满了人,生怕错过了戏班子进城。“黄粱”走南闯北靠的就是排场,四辆镂金错彩的马车隆隆驶来,拉车的都是浑身雪白的翻羽马。短笛锣鼓一通喧嚣过后,一个白衣少年人,盘腿坐在第二辆马车顶上,大腿上墩了把胡琴,佐着轻快的乐音唱起了《坐金鞍》。
少年的嗓音清亮有力,意气风发,明明唱得是最耳熟能详的曲子,竟使得摩肩接踵的长街着了魔一般瞬间噤声,只留他一人歌声,婉转飘入天空。
程双并不爱凑热闹,那日在城外折花,回来后听说了这传得沸沸扬扬的“黄粱”,也听说了那个风头极盛的少年人。程小姐也是个怪性儿,从小就爱唱戏,自恃一把好嗓子,拜了个据说是从青华国来的先生,倒也学出了些名堂。可惜碍于身份,她父亲不太让她抛头露面。这下街头巷尾都在传,这个“黄粱”剧团里叫燕河秋的后生有多么多么厉害,程小姐坐了三天,坐不住了,放话出去要与这燕河秋一较高下。
“黄粱”只在每天下午摆一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那天唱的是《入室操戈》,程小姐自二楼挑了个上座,冷笑地等着开场。
谁知胡琴咿咿呀呀了半天,迟迟不见角儿出来。程小姐心头火起,一步跃上台子,对着满座看客凛声道:“今日燕河秋怯战,这一曲,我便替他唱了。及与不及,诸位给评评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是不见燕河秋露面,台上人面色更沉,含了含嗓便开唱了。
程小姐师出名门,自然是有水平的,可惜到了最后一句“煮豆燃箕,豆泣岂堪听”时,程小姐一个心急,气没续好。
眼见着“听”字要断,听众跟着心中急塞,一个声音忽然并了进去。众看官顿时胸襟开阔心驰神往,往旁边一看,却是那拉胡琴的慢悠悠站了起来,抖了抖下摆,朝程小姐抱了抱拳。
不是燕河秋又是谁?
闹过这一出之后,程小姐竟是彻底缠死了燕河秋,天天往“黄粱”租的小院子里跑。这两个少年人,年纪相仿,气味相投,一来二去竟是看对了眼,私定了终身。
这下程四爷可急了,谁能容忍自己的女儿跟了个居无定所的戏子呢。
更何况他早就有了心怡的女婿。程袁两家,一个地主一个行商,历来沾亲带故互为倚仗。程四爷只有一个女儿,自然是要嫁给袁家少爷的。袁清是袁家嫡子,有野心有手段,据说还攀上如日中天的金蟾商会。庶出的哥哥是个人尽皆知的草包,这袁家的家产,势必是袁二少的囊中之物。
程四爷以退为进,假意同意了程双和燕河秋的婚事,甚至满足了程双想要操办自己的婚礼的愿望。私下里却找到燕河秋,以五百两银票相赠,要他跟着戏班子离开丘轲城。他想程双等不到燕河秋,自然会死心,届时再让袁清好言相劝,程双为了不让自己的婚礼变成个笑话,只能接受袁清。
可谁能料准人心?大婚当日,下了很大的雨,燕河秋没有露面。程双在婚房里枯坐了一夜,她数着雨声,想着也许燕河秋正藏在什么地方看她,就跟那日在戏台上一样。
天乍亮时,雨停了。程双提着嫁衣,躲过了打着哈欠的家仆,跳进了雾霭苍茫的沉澜江。
沉澜江不是汛期,尸体在中午被打捞上来,程四爷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人就疯了,拉着袁清的袖子要女儿,要把女儿找回来。
袁清不敢再刺激他,只好给绣阁发了帖子。
“那燕河秋是真的走了?”花巧巧真心为程小姐感到不值。
“他没走,”袁清倒也不隐瞒,呷了口茶,神色淡漠,“可他也没来。”
“双儿被捞出来的第二天,有人在城外北阴庙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伤寒死的。身边都是纸灰,五百两银票,让他当纸钱给烧了。”袁清嘲讽地笑了一声。
花巧巧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才第一次下山,还不明白人的感情往往是炽热而有害的,所有美好结局都是得天独厚的结果。
更多时候,坚决是错的,迟疑也是错的,阳关道和独木桥都是陷阱,没有一条路是正确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花巧巧紧皱眉头,手撑着下巴艰难地消化这个故事。袁清也不催她,姿态优雅地提起茶壶给自己续了水。
等那壶茶被喝见了底,袁清才缓缓开口道:“我答应双儿的婚事,也不过是想收拢程家的家产,逢场作戏,并无多少情义在。没想到她性子这么烈,程四爷到底是我舅舅,大夫说他至多还有两年寿命,最后这两年,我想让他活得舒心一些。”
花巧巧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请袁清在客堂等着,自己返回了内屋。
内屋光线阴暗,不辨晨昏,仅靠数盏红烛照明。深秋的寒意从门窗、墙壁甚至一砖一瓦的缝隙里狠命钻了进来。花巧巧觉得冷,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身体里的热气被一丝一丝吸走了,变得和床上的尸体一样冰冷。
也许确实是的。她双膝跪在尸体两侧,俯身在尸体上方,姿势称得上暧昧,几乎与尸体贴面。可她的神情专注,近乎虔诚。她以手指缓缓描摹尸体的每一寸细节,眉骨鼻梁、鬓角嘴唇,抚摸到尸体脸颊时察觉到那里有些异样,于是轻轻捏住尸体的下巴。尸体顺从地张嘴,口中含着一颗刻满玄妙纹路的珠子,透着惊心的寒气。
花巧巧在山上背诵过《天下奇珍谱》,此物名为“水冥珠”,据传是古代酆国出来的东西,可保尸体不腐,价值连城。她赶紧合上了尸体的嘴巴,念了两句“阿弥陀佛”,生怕自己财迷心窍,坏了绣阁的规矩。
袁清一等就是半天,日光缓缓下移,透过围墙洒落在院子里,给芜杂的野草镀上一层灿烂而虚假的金色。在夕阳沉没之后,花巧巧从里屋走了出来。此时的她,整张脸已经与程双生前别无二致。
“绣阁果然名不虚传。”袁清拊掌笑道。
花巧巧蹙眉:“容貌倒是好说,可是我没有听过程小姐说话,无法模仿她的声音。”
袁清从容道:“我找到了几个和双儿音色相似的女子,你以她们为参照,旁人听不出差别。”
第二天,袁清领着花巧巧去了程府,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一个亲眼见过程双尸体的老仆更是被吓得魂不附体,跪伏在地。
花巧巧无奈地朝袁清投去求助的一瞥。袁清笑了笑,拉着她径直穿过庭院,远远地看见一个老人靠在躺椅上晒着太阳打瞌睡,侍奉他的下人笼着手正站在一边。
大概是被这动静给闹醒了,老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程四爷确实是个镶了金牙的大胖子,花巧巧心想。
只是他实在是憔悴,所以即使是胖,也没有别的胖子看起来那么喜气,嘴里的金牙也有些黯淡。就这么短短几天时间,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瘫坐在椅子上,口中也时常发出意味不明的呓语。
花巧巧在他身边蹲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父亲,我回来了。”
程四爷浑身一颤,垂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闭上眼睛,餍足地叹了口气。花巧巧清楚地看见他眼角滚出了两滴泪水,心里一松,知道自己的任务算是成功了一半。
突然耳边传来下人的一声惊呼,只见程四爷奋力从躺椅上直起身,一把抓过了花巧巧和袁清的手,叠放在了一起。花巧巧和袁清互看了一眼,眸中皆有惊讶。程四爷不说话,只是凝视着他们两人,那目光看得花巧巧心里蓦地一沉。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冬天就席卷了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