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番外1-长风驰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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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对眼前不满，实在是有些招人烦了，陈载驰于是不再想未来如何以及远方如何，眼前的一切就是真实。人是不能永远消沉下去的，更何况父亲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茶肆，生前游走努力大半生的也是这间茶肆。他就没有理由扔下这个摊子，说什么其他想法。
“忠孝”，忠于家族，孝顺父母。于是他重回京城。重新开张难，但幸好他并不顽固，更不会怨天尤人。他自认为“审义”二字，还是颇符合自己的为人的。权贵间往来还算得心应手，茶水生意更是不必多说。日子好像一天天开始回暖，他也只是偶尔才会想起从前的日子了。
俗话说“人走茶凉”，陈载驰偶尔会觉得自己像一根快燃尽的蜡烛，但又认为自己是从没发过热的木炭。“无趣”二字，怎么能完全概括自己的过去？更何况在别人看来……“别人”，他心里难免想起那个名字。
陈路行的消息像是在寒风里散落的枯叶，一路一路不知道在哪里就消失在茫茫林海中了。这片土地可真宽广。闲时，陈载驰会躺在新房的小院中仰头看着天空，那些时刻他又觉得这里可真窄，窄到仿佛整个世界就被凝固在院子的这张躺椅上，他所着眼的地方便是他的世界。
但或许是人都不在，弯弯绕绕也没人解读，陈载驰反而对自己保持了坦诚。难道说原始人的莽性是从无穷尽的孤独中生出来的？
生意来往上关系越复杂，他在个人的生活上就越简单，有时候甚至到了直接且赤裸的地步。眼泪是有的，尽管只能是短暂且沉默的；欲望是不可避免的，尽管自己也得承认是为了放纵和排遣；只有快乐和舒畅是少有的。
于是，他想起张之恒。算起来，自己与张之恒也许久未见。兴致一起，即刻动身。远行总是让人充满期待。所到之处，所见之景，皆是新奇。沿路有好景，终点有挚友，这种滋味实在甘甜。
他与张之恒相遇是在自家茶肆。印象里的对方，相貌不错，不过身量还不太高。手捧一本书，坐在靠窗的位置，张瑞与他说话时，他才会抬起头应答几句。陈载驰很难再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感觉了。现在，他的脑海里只有对方当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或许正是过去这么久了，一切大不同了，这样的记忆才在我脑海里篆刻的更深了，他继续驱车赶路。
路过一家书院，看着鱼贯而出的书生，陈载驰才终于打捞起一点过去的感觉。那个时候，张之恒身穿一袭亮色长衫，窗外就是小院里的那棵梧桐，院子里还没有布置花盆，地上的梧桐叶也没有清扫。他替张瑞将茶端上桌，坐下来时听见张之恒吟了两句：“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他跟着张之恒的视线往院子里看，又听见张瑞说：“你这院子这么好的地方，没好好布置一下，真是可惜了。”
陈载驰于是以为张之恒是觉得这院子满地落叶，显得十分寂寥，将人送走后，便赶紧挑了几盆秋菊和其他花枝放在树下。这个布置，自那以后再没有变过。
连夜赶路到了张府，只见府内冷清，夏蝉的叫声也掩不住寂寥。他想起来张之恒说的那句“萧瑟兮”，心里有些不安。
人的思绪如流水，就是这么短短的空隙里，他想清楚了自己最欣赏张之恒的是什么：他那人看起来冷静又坚毅，心里好像把一切都给敲定了，用不着旁人指点。这些是他陈载驰没有且一直在追寻的东西。他爱文，便读便学，文章和字样样得意；科举一路对他张之恒来说，也是顺理成章心满意足地在走；就连他一人久居佛寺这事，陈载驰也觉得他一定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的。
而自己虽然将茶肆打理得还算井井有条，但心里总不太圆满踏实。好像对书文感兴趣，但总忙着其它事情，即便想静下心来看一看先贤至理，脑子也总被那些事情缠着。某天他真得了空能坐下来了，发现自己的心是怎么也装不下那些之乎者也了。
所以他倾佩羡慕着张之恒。他陈载驰乐意看见张之恒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有收获，那是只有张之恒特有的、凝结了他个人色彩和情感的东西。他也乐意和张之恒来往，靠近这样坚韧的人，叫他心里也获得不少力量。
但张之恒雨后坠亡。陈载驰站在他的棺前，想起来上次是和张之恒一起这样站在他父亲的棺前，不久前自己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到现在，站在他身边的人好像都离开了，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是否一个人去世之后，记忆里关于他的一切会突然模糊，像套了层纱布似的？他努力地还想回忆起张之恒的一些事情，但脑子里除了他的笑脸，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难道这是他已亡的事实在叫我赶紧记住他的脸？
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陈载驰扶着墙出寺时这么想。站在之恒坠亡之地时，他更加笃信自己是会记他一辈子的。
一辈子太长了，他闲时躺在小院里，那瞬间忘记了之恒的死，忘记了他这个人，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茶肆。但一旦双脚站在地上时，那些记忆真就如潮水一样，一下子涌进来将他淹没。环顾四周，他竟然连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
时间好像也一下子慢了下来，陈载驰也觉得是时候读一读圣贤书了。然而翻遍孔孟，不是觉得无趣，就是静不下来。最近他渐渐能接受之恒已亡的事实了，于是他在心里给之恒开了个玩笑说：怪不得你欲出家，要是我，只怕早就找个无人烟的地方避世去了。自己笑一笑后，又难免难受，但没人安慰自己，只好自己安慰道：没关系，反正你已经不在了，这些书是再也看不着了。
于是，他将那些孔孟朝身后一丢，随手拿了本不知什么诗书。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边写着：“回车驾言远，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方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句叫陈载驰心下一惊，愁人所见万物万人皆是愁，他将书放下，走到镜子前，认认真真地看了看自己的脸色，实在是憔悴。他又拿起书，欲看诗人是如何开解自己的，只见最后一句正是：“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他思量许久，“荣名”二字即便自己想为也是办不成的，但他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将此句改一改，只好继续往前翻，是一首《放歌行》。
仔细一读，只觉其中情形实在熟悉，“父母已去，兄嫂令行贾”，陈载驰在自己脑海中将每一个人扯过来看了看脸，最终才想起来这诗的主角原来是陈路行。在心里将他名字描了一遍，发现就连“路行”二字也是极为契合这诗的。
陈载驰于是认为他读诗实际上是在心里将陈路行的过去走马观花了一遍。“怆怆履霜，中多蒺藜”，他还真没认真看过陈路行的手，不知他的手上是否会有疤痕；“泪下渫渫，清涕累累”，或许他在家中真是这样孤苦的，陈载驰想起过去陈路行与林二打闹时嬉笑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他读到这句，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难道他也曾想过这事？
通篇所写皆是苦，为何又叫“放歌”？陈载驰再看，原来这诗还有另一个名字：孤儿行。他原本不能将“孤儿”二字安在陈路行的身上，不管再怎么想，陈路行看起来并不是个悲苦的人，平日里勤勤恳恳，和林二等人来往也颇为愉快。若不是知晓他的一些情况，他实在不会对这样的人多加眼色。但他又想起那年中秋，自己替他送信，陈路行兄嫂那般模样映衬着陈路行可不就是“孤儿”？
想到此处，陈载驰心里万分难耐，更想抓着对方好好安慰一番，但人远在天边不知哪个角落，心里只怕也是飘零无依的寥落之感，自己在这里就是心伤到流涕也是不被人知晓的。
于是，过了这么久，他才真正地开始回想当时挥手让陈路行离开的场景。凭着句“你自己一人也定有出息”，就将人打发离开……陈载驰又将“孤儿行”读了一遍，心想：我这样专断独行替人找出路，岂不是和“兄嫂令我行贾”一模一样了？
人是超脱不了自己的局限的。这事还是陈载驰将信给陈路行寄过去后才渐渐明白的。不是在后院小椅上悠闲度日时懂的，也不是在写下内有万千思绪情愁的笔墨时钻研透的，而是在自己为着茶肆生意往来于各官府衙役间明白的。
人情往来说到底是各有所图，为了茶肆，陈载驰几番辛劳，唯有夜间一人独处时能有一番清净。一日，他独坐小院，头顶是明月高悬，耳旁是蝉鸣蛙叫，风穿林间树叶摇晃，一草一木碰撞的声音叫他真切体悟到静谧。正是在这样的静谧和孤苦中，他想，自己催促陈路行离开，定是染了父亲的习气。潜移默化里，自己抱着和父亲一样的想法，多少功成名就、荣华富贵扰人愁，若不朝前走，这些东西是怎么也得不到的。但那诗里说“令行贾”，“令”字……或许陈路行也是这么看我的，说到底还是我专断了。
书信已经寄出去了，陈载驰也就更提心吊胆，若是他收不到？若是他不理睬？又或是他因之恒的事悲痛欲绝？万千思绪扰得他愁搔难挨。收到来信，欢愉自是不必多说，但心里敲锣打鼓也不停歇。信里先谢来信，再问自己好，最后说了一两件边疆奇景趣事，言语之间尽显舒爽和气度。
陈载驰也只好将其他按下不表，只说京城趣事和林二，连茶肆的事情也不敢多说，就怕陈路行心里仍有怨气。
如此往来，竟有两年。两年间的每一封信，陈载驰都收拾的整整齐齐，闲时会看一二封。在这么多信中，他尤爱其中一封，那封信是中秋后到的。打开第一句是：
“思忆往日，不觉慨然。感怀情谊，故书一封。”
这寥寥几语，他早已烂熟于心。说什么往日，两人所想都是那年中秋金桂树下所言所语，那些戏谈现在竟是分毫不差……“感怀情谊”，陈载驰尤爱这四个字，好像他和陈路行俩往日真是有不少可思可想的共同记忆，但他认真回忆了一下，其实也没有多少。于是他一边欢喜，一边告诉自己这些不过是为写信找的由头。
“近来北方天寒，秋草尽衰，不知京城如何？”陈载驰还记得自己是站在小院的月光里将此信读完的。月光清冷，信中也说天寒草衰，但他披着外袍站在阶下，心里却暖得很。亲友相问，莫过于餐饭衣袍，陈载驰不久前才读过“努力加餐饭”，读到那句时尚有些朦胧，现在看着陈路行信末那句大差不差的话，便也晓得这诗闻名千古的缘故了。
从前他看陈路行摹写自己的笔法，而今他竟也有了摹写他人的习惯。书法并非一朝一夕，风骨须得持之以恒。他描摹着厚厚的一封封书信上的每一个字，字里行间能看出自己的影子，还能看出之恒的风格，摹写这些字就像重访之恒旧府、玉泉寺，还像到访边疆，亲临陈路行身旁。
他没想过他或还有机会见到陈路行，但陈路行亲笔书信字字表明他将回来。陈载驰不知道这信抵达他这里时，陈路行的马已经到了何处。或许尚远在天边，又或者已近在咫尺……
京城的初冬，一定不像更北处那样寒冷，但好友将归，陈载驰总下意识在时间的缝隙里和小巷路上抬头看天、看云、看树。天那么清，云几乎没有，树叶将落未落，一切景象在冬天的冷风飘忽下更加寂寥。
“夏虫不可语冰”，从前那些幽幽愁愁烦烦扰扰被更大的怯意掩盖，他再也想不起以前了。“相见时难别亦难”，陈载驰读到这句时，很愿意与这位诗人交流一番，叫他自己说，比分别更难的，是重逢。
但终究是要会见到的，是该见面的。虽说两人过去的那些个事，还算不上仇和怨，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定，好像只有亲口说句对不住，坦诚自己的问题，这事才能彻底落地。
只是这个亲口说的机会实在难得，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淡然坐下的。柯老板叫人喝酒，天气寒冷，喝酒确实能御寒，不知他的衣裳是否…从前他还有些东西在我那放着，该找个时间物归原主…我现在究竟是激动还是冷静，又或者是被突如其来的重逢冲傻了头脑？陈载驰脑子里面的东西多得很，多到他自己都不知道问了些什么，一会是询问他身边那人是谁，一会是说再聚聚，一会又说东西物归原主。最后，连之恒的死都没能亲自说出口。
幸好他还有很多事情占据了自己的生活，有些事情也就不必再多嘴多舌。陈载驰再次站在小院阶上，深冬的天空暗得可怕，凝结的风将树叶和月亮一起静止。但他丝毫不怀疑，即便自己站在原地一炷香不动，筋骨也不会僵直。人就是这么奇怪吧，一旦伤痕和愧疚被抚平，过去的什么烦什么苦，全都成了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了。这么说，陈载驰觉得自己还是有长进的，审义二字也更合自己性情了。
哪怕葛云舒字里行间像是不对劲，哪怕陈路行战战兢兢地将内情和盘托出，他都能真正淡然，叫人不要多想了。直到自己身受牢狱之灾，他心里也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不会有什么大事。
在狱中，条件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差。只是，前几天还在院中同众人齐庆茶肆重开，如今却在这里，陈载驰难免有些困惑，不知事情究竟是如何到了这一步的。第一晚再不怎么担心，也难免失眠。他在板上辗转反侧，耳边静悄悄的，从高窗中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调查进展如何，也不知还得多少天，越是多想，他心里越是焦急，最后浑浑噩噩浅眠，茶肆、陈路行和葛云舒的脸在他脑海里打转。
他没有想到葛云舒会亲自前来，前一晚梦里的人如今站在他面前说些奇怪的话，虽然只需深想就能参透自己如今在狱中的原因，但陈载驰看着这位葛大人的脸，心生怜悯：“生死无常，日月常在……”
葛大人冷着脸转身离开时，陈载驰又在心里暗斥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目前无能为力，只好祈祷刚刚那些话能叫那位大人高抬贵手。他想，“审义”或许就是这个意思，生死有时候是能够靠装傻来扭转的。
没过几天自己被放出来，他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葛大人的手笔，但这事不能说透，只好暂时搁置下来，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还是给大人送些好物到府里去，日后恐怕还要叫他多担待。面对着陈路行和林二的问话，也只有装傻糊弄一下。
陈载驰想到要向葛云舒送些礼去，想到以后得叫大家再慎重些，想到要不还是回乡重办茶肆……但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病竟会这么严重。
他过去这么多年闻到过很多种味道，每种茶叶泡开以后不同的颜色，不同的香气，陈载驰有时能凭借香味分毫不差地说出它们的名字。但他从没有闻过死亡的味道。躺在床上，仰面见帐，他微微抬起衣袖，心想，或许这就是将亡之人的体味。临别一杯酒，各在天一隅，他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了，这样的时刻一杯清茶或浓茶才能叫他彻底放下一切。
苦茶入喉，分明是炙热浓情。他虽然读不进什么之乎者也，但话本故事看了不少，也听说有冤之人去世以后，眼睛是极有可能是睁着的，这样后人才能从他的瞪目中读出他的冤仇，好替他了结。陈载驰将苦茶喝下半杯，极力后躺回床上，眼睛还睁着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这些。他甚至能想出，自己若是睁着眼睛的情景叫陈路行、林二看了，他们二人会如何。
陈路行必定是沉默的。他读过《孤儿行》后，暗自将陈路行看作了穷且益坚之人，就凭着这几天那人不遗余力地照料自己的样子，他也说不出别的了。只有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才能表达自己的情感，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至于林二，他必定是会哭出声的。陈载驰想到第一次见林二的时候，那个时候林二就极为活泼伶俐，一张嘴必定将人哄得开开心心。也不知道他这回会说些什么……陈载驰的脸上不自觉有些微笑。
我这也算感之恒所感了吧，他闭眼假装自己就在那处溪流旁，身边是青石树林，耳边是微风穿叶。之恒那时在想什么？陈载驰始终没有想出答案。
院子里的那几盆花也不知道他们拿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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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番外1-长风驰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