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晴天下雨,狐狸嫁女(壹) ...
-
清阳自打有记忆起就跟在程衍身边了,平日要做的就是看他读书,看他写字,陪他侍奉花花草草,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是程衍把失去记忆的自己带回家,并取名清阳。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那时程衍捧着一本泛黄的诗书,“我叫你清阳好不好?”
女孩看着这个把自己带回家的人,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丁点恶意,垂眸把两个字颠来倒去念了几遍,才抬头冲着程衍露出一个微笑说:“好。”
七月的深山并不像山脚处一样酷热,而且程衍的罗生园里还种着许多树木花草,又是一片阴凉,不过可惜的是清阳感知不到温度,因为她已经死了。
至于原因程衍不愿讲,不过不愿说出口的事实一定是叫人痛苦万分的,出于对过去本能的恐惧,清阳便也不愿问。
“阿衍,你又在做什么?”
清阳有些不适地握了握拳头,刚才程衍叫她过去,凉亭里摆着一座小小的人形木雕,仔细看才能勉强从并不精致的工艺里看出几分清阳的模样。
从程衍把在火旁哭泣的自己带回来那天起,他就一直想要给自己寻找一个能支撑她的灵魂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却始终没能找到,清阳纵使可以随便在这山上找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附身,可那种事她做不到,程衍也不会允许她做。
她不清楚程衍为什么对这件事执念如此之深,只是看着程衍眉宇间的愁绪,她收回了想说的话,伸出手想抚平人紧缩的眉头却径直穿了过去。
她总是记不得,自己碰不到程衍。
“不可以难过。”
清阳悻悻收回手,蹲下身子蜷在程衍脚边,抬头望着他,除去这一句话却再说不出其他安慰。
她明明可以碰到世间万物,但是为什么唯独碰不到程衍呢。那时是程衍救了自己,救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烟消云散的自己,精心护着,养着,而她宁愿碰不到其他任何物件,也想触碰到程衍,想要牵牵他的手,想让他抱抱自己。
穿堂风自凉亭而过,轻轻拂过程衍鬓边的碎发,他的视线缓缓落在脚边蜷缩的少女身上,少女的发旋映在眼中,一双桃花眼深邃不可见底。
那天小五跑来拍他的门,说村里的大祭司要烧死一个女孩,他们振振有词地说那个女孩天生异瞳,自她降生父母便相继出事,村子里变得也不太平了起来,她降生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山火便是预兆,若非大祭司出手,整座山怕都是要毁于一旦了。
来求助的小五是个很喜欢亲近人的孩子,那女孩生活困苦,小五总是偷偷地帮她,眼瞅着人们要因为这种原因烧死她,他出自本心地不愿相信女孩是一切不祥的源头,思来想去只能求助在村子里能说上几句话的程衍,求他救救那本来就足够不幸的女孩。
可不凑巧的是,那天的程衍被突如其来的头痛折磨到根本听不到院外小五拍门的声音,他的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夹在其中细不可闻的尖叫,绝望充斥着他的内心,好像有什么再也抓不住的东西从指缝中溜走,不论如何挣扎求生,都难逃既定的命数。
直到小五在门外喊哑了嗓子,一场大雨熄灭了人们的怒火,也熄灭了像是从地狱而来带走女孩的烈火,程衍这才得以从头痛脱身,大汗淋漓地在喘息间终于捕捉到门外早已经失去效用的求助,而等他赶到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在熄灭的火焰旁无助哭泣的女孩。
“和我走吧。”
程衍伸出手,心脏在胸口里猛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而在女孩抬头望向他的一瞬间,被迫沉睡已久的记忆终于重新生根发芽,他记得这双眼睛,记得这双眼在主人被禁锢的时候决绝的眼神,记得这双眼曾经望向他的满心爱慕。
可此刻,女孩与常人不同的一只眼睛失去了神采,与人无异地盛满了泪水,白皙脸颊上的泪痕像一把利剑直挺挺地朝程衍而来。那时天还有些阴,本应四射在山中的阳光被淹没在云层中,大雨未能掩盖的还有火焰曾经燃烧过的痕迹,烧焦的味道夹杂在雨后潮湿的空气中,程衍伸出的手微颤,想象中能抚到女孩的脸颊的触感并没有出现,一滴泪穿过他的手掌,洇在地面上迅速消失。
“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平日来找程衍的人很多,有家宅不宁的觉得是有鬼魅作祟,也有重病缠身只能求助天上神仙的,在这片地带除去大祭司便属程衍的声望高,可大祭司的地位尊贵,寻常人见不得,求不得,所以整个村落整座山乃至山下的许多地方都会有人慕名前来想求得援手,想着哪怕只是见上程衍一面兴许都会起作用。
他们居住在深山中,与外界隔离,世代传承着乃至在这其中形成了坚不可摧的规矩,以大祭司为首,数名祭司一名巫女为辅,掌管着整片连绵的山的生杀大权。
大祭司作为上天的使者,负责向村民传达上天的旨意,而上天的使者永远不会真正的死亡,每一次转世重生都会在降生时迎来漫天的紫色彩霞,待到新一任大祭司成人,上一任失去天意已然成为普通人的大祭司便会被当做献给山神的祭品,以砖石做笼,天地为网,不再靠近人间的污食秽物,将最纯净的自己献给山神大人,以此恳求山神大人的庇佑。
而这整个过程将由祭司们完成,直至他们自然死亡才会选举新的祭司上位辅佐大祭司。
至于那位巫女则是要适龄女子,在大祭司上位时与其成婚,在大祭司退位时作为相对应的祭品献给河神,在水中待气息完全消失之时,便是最纯洁的时刻。
清阳当初就是被大祭司认定为不祥之兆,试图以她的命换取上天的原谅。传说火能净化人的灵魂,大祭司认为不祥的清阳自然是负罪来到人间,若是想洗刷她的罪行,就只能用火烧这个法子,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天神的一并降罪的怒火。
至于清阳,一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女孩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即便是死,也是抬举她。
好在她不记得了,程衍从那段记忆中剥离,满眼心痛地看着清阳,他好想问问小姑娘还痛不痛,明知道答案只可能有一个,却还是希望会有奇迹发生。
上一世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他暗暗下定决心,将桌上的木雕收起,轻声唤着清阳,生怕大声一点就会让女孩的灵魂消散,让他再也找不见。
听到人叫她的名字,清阳抬起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淡淡的阴影,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看着程衍,其中泛着淡淡的蓝色的眼眸布满了星辰:“不难过了,阿衍。”
他该知道的,小姑娘失去了全部记忆,第一眼就只见到了自己,打那之后她的整个世界便只有自己一个人,只围着他转就足够满足,心里面不记得自己疼不疼,不记得自己生前受了怎样的苦,不记得被人冤枉是什么感觉,能惹得现在的她牵肠挂肚的只有她的阿衍。
程衍摇摇头,叫清阳不要担心,可眼底染上的愁思却久久未散。在遇到清阳之后,他的记忆只恢复了一些,可除去想起她上一世的名字,他们上一世相爱过以及清阳在上一世惨死之外,其他记忆就好像被什么封印住了似的,在最深处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叫人明知道是忘记了,却不得不去牵挂。
而清阳身上也有着太多蹊跷,为何会天生异瞳,为何以灵体存于世上却能触碰到万物,又为何独独无法碰到他。程衍想不通,想不懂,一切好像冥冥之中都有着联系,连接处却始终沉于高崖,见不得,寻不得。
“阿衍,天有些阴了。”
清阳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程衍逐渐飘远的思绪,只见她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想要挥走一片乌云,好让光亮重新出现,不要扰到她的阿衍。可眼前蜻蜓低飞,鼻尖也萦绕起潮湿的空气,入夏之后常常如此,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总是说变就变。
眼瞅着是要下雨,程衍只能唤着清阳,告诉她乌云挥不开,下过雨太阳自然就会出来了。
“那太阳在的时候不能下雨吗?”
清阳接过程衍手里的木雕,小心翼翼地捧着跟在程衍身旁发问,自她死过一次之后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一切都靠程衍重新教会,好在她现在只是一个灵体,不用吃饭不用喝水也不用睡觉,需要学的便也所剩无几。
闻言程衍脚步一滞,想起儿时罗生园内精怪曾经讲给他的传说,旋即弯了弯眼睛朝人笑道:“当然可以了。”
“只不过是...”
“晴天下雨,狐狸嫁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