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安雪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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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狐
第一章 明安月雪
玄梓二十七年
京都凌殷大乱，衡王弑君，皇后殷扶战死凌殷宫，皇太子明诚，二太子明都，长公主明华出逃明安城。
王师北上，与衡王军战于凌殷平原，兵戎既接，流血飘橹，千里平原，无边赤土。
流民南下，时逢寒冬，五谷不收，饿殍遍野。
——《玄梓历。衡王之乱》
玄梓二十八年明安城
早雪初晴，空气却异常冰冷，明安大街的青石板路面上冻了薄薄的一层冰，大街两旁是一字排开的百年老店，黝黑的门柱，朱色的门槛。竹青字号，小厮们懒洋洋的把门板搬开，接着开始大声吆喝，让役夫把屋檐下冻死的和饿死的流民给清走。
凌近中午
明安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片似锦繁华，来自各地的商贩，用牛车载着御寒的游牧民族的皮毛，用桶装着异国的香料，从国外流入的香料和奇异的蔬果，市井小民的喧闹声，将整条大街饰得五彩缤纷，热闹非凡。
明安大街的黄金地带，由明安典当行、明安商行、明安银号三家百年老店所占据。
明安商行的竹青字号，悬在门楣上，庄重而内敛，门外招揽南来北往的客商得高高的木杆上，飘着写着商行名号的朱，紫，金，红四色大旗，张扬乃至霸气。
明安商行的前庭喧闹非凡，后厅却安静悠闲，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菊香，朱色的窗框，旁边置翠绿的吊兰，更使整个屋子幽静非常，张仪半躺在藤椅上，祖母绿的眼瞳时不时瞟一眼手中的白瓷杯子，看着飘在上面的菊花瓣一片一片的沉入杯底，他的黑发慵懒的散落在肩头，几乎遮住了领口华丽的雷纹。
“张先生，这是银号的账单，请您查收，”一个前厅的掌柜抱着几个卷轴踱了进来，他把卷轴堆放在桌子一角，伸头看了看旁边的文卷，问道：“先生，那边可查看完？”
“拿去给银号和典当行的掌柜们吧，你也辛苦了。”他两手撑着扶手，坐直了身体。
掌柜两手抱了文卷，道：“先生真是金算盘，这么快就把一上午的账给算清了，下午还要和当家的一起出去见陈老板吧！”
“是啊，那么店里的事情就都要劳烦你们掌柜了，这年头世道不宁，兵荒马乱的，没你们这些掌柜尽职尽责的打理，明安商行的字号早就不保了吧！”
“哪里，哪里，先生过奖了！”掌柜满脸堆笑的退了出去。
张仪把目光移回杯里，花瓣已全都沉落了杯底，他手指稍稍晃了晃杯子，已静静躺在杯底的花瓣便随着水波在杯间旋转着，上下沉浮。张仪不禁一笑：他一介小小的账房先生，何以得到三家百年老店的当家的赏识，这莫不是为着一个‘利’字？人也好，世道也好，无不是为了这一字儿打转，若脱离了这一字，便是到达了‘道’了。而这又有几人能为之？
夜色既浓，张仪裹着一件黑斗篷，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世道不宁，他走的道却比这世道更不宁，世人称之为鬼道，即孤魂野鬼时常出没之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数嘲杂声在他耳边回响，他只是迈步向前，前方的一切因战争而无处可去的野鬼们便自动让开了一条道。
天上月远远的，冷冷的，却把雪地照的银亮，他最喜欢这样的月，这样的天，这样的雪，让他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他抬头望着远远的月，乌黑的斗篷从他身上滑落，金色的瀑布从他肩头倾泻而下，流至脚踵，柔软的狐耳从金发中舒展开来，修长的手指带着长长的指甲，撩起额前长长的刘海，尖尖的指端划过凝碧的眼，白玉般细致的五官和脖颈，在冷冷的月光下更显得妖娆诱人，流光溢彩。他就这样在月光下原形尽露，狐妖的媚与邪，却没有染上一丝。
“这是鬼道，不是人该来的地方。”他说道，上等的葡萄酒滴落月光杯的质感。
他慢慢回过头去，月光随着脸的角度的变化在他脸上由明而暗，风无声的卷起他的长发，幽幽晃动着。他愣住了，赤着小脚，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呆呆地看着他，她的身体比她的灰布单衫还单薄，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她的眼睛特别大，但大得诡异，并且深深地在冻得青紫的脸上陷下去，似乎要把脸上剩下的东西吸进去。
他皱了皱眉：她，真的……很丑！
女孩只是看着她，并不离开，他转身拂袖，风顿时拥着他，飘然离去。
他回到山腰那干净僻静的竹舍，悠然的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蠕动惊醒，他睁开眼，小小的竹舍里一切如常，他刚想坐起来，却感到头发被什么拽住了，他眼睛一瞥，一个女孩的脑袋从他浓密的金发中露了出来，她整个瘦小的身子都裹在他的发中，他正想把她拎起来，却看见她小小的嘴微微噘着，原本青紫的脸上居然泛着淡淡的红光，他的目光柔和了起来，用手指在她额上划了一下，撩开乱发，看着她的眼睫毛随着呼吸轻颤着。真不知何时，竟多了个生灵在他竹舍中，而且还睡得那样的安详，在彼此相知身份后，人和狐竟能这样坦诚相近吗？
月光柔柔的洒在他们身上，照得他的心都温柔起来，他轻拂着女孩的黑发，柔声道：“罢了，就让你在这里留一宿吧。”
清晨，鸟鸣山幽，为了不惊扰那女孩，一夜都保持侧卧的姿势，张仪的眼皮慢慢沉了起来，忽然，他感到发在动，女孩小心翼翼的从他的长发中钻出来，他闭着眼，假装还在睡，只听见悉悉簌簌的声音，接着便感到了女孩的鼻息，一股酸臭味袭了上来，他不悦地张开了眼。
女孩的眼睛很大很黑，忽闪忽闪的格外水灵，她吓了一跳，从他身上跌了下去，骨碌碌的一下滚到门口，她坐在门前，惊愕的看着他。
他眼一斜，余光落到他自己的金发上，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我的头发……”星光般灿烂的长发居然粘着一撮撮黑黑的东西。
女孩愣了一下，连忙跳了起来，夺门而出，像兔子般消失在山林中。
过了约莫一刻钟，仍不见她回来，山间忽的飘起了鹅毛般的雪，今年来的第二场大雪。
“如第一场雪一样，不知又该吞没多少生灵。”他自言自语道，眼前突然闪现女孩小小的身影，他心中竟莫名惊恐起来，他蓦的冲出竹舍，乘着风在山林间转，看着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在他眼前无限扩展。
那么大一片天地，可她又能在那儿容身呢？
忽然，他听到了几声不寻常的撞击声夹杂在风雪的怒吼中，朝那方向一看，只见一个灰色的小小的影子跪在封冻的湖面上，努力举起一块大大的石头，用力地砸着河冰。
他一把抱住半晕的孩子，向他的竹舍冲去。
竹舍里燃起了红红的暖暖的炭堆，他把女孩小小的冰冷的身体裹进衣服里，贴在胸前，他浓密的金发凌乱的披散在他身上。
他的心跳得异常的快，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的脸红润了起来，睁开了眼，清亮的黑眸对着绿玉般的眼瞳。
“那么大的雪，跑到河边干什么？”他对着她大吼，奇怪，她凭什么要他担心。
“头发脏了，要用水洗干净，可水……在冰下……”女孩战战兢兢的答道。
一时间，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有女孩带着鼻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一股暖暖的感觉从女孩凉凉的肌肤传到他的心间。
“下雪的时候，不准出门，听到了吗？”他温柔的把她抱得更紧。
“好暖……”女孩嘴里喃喃道，把身体更深的埋进他的身体里，沉沉睡去。
风雪还在继续，此时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除了他，没人能再给她温暖，除了她，没人再需要他的关怀。
明天，雪会停吗？要是再不停呢？要是停了呢？
次日清晨，雪停了下来，明媚的光照在山林间，整个天地明亮得耀眼。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母呢？”他问道。
女孩正用一把随身带的梳子轻轻的为他梳理头发，动作温柔而娴熟，他半眯着眼享受着这样的舒畅。狐是有洁癖的灵物，尤其对毛皮保养方面。
“名字？我……不知道。父母？我……忘了。”她有些慌乱。
“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叫张仪，你就叫……雪月吧！”纯白的雪，银白的月。
“嗯！”女孩道，很快乐。
“柜子里有衣衫，我回来再给你带新衣。不要离开屋子，懂吗？”
“啊……嗯！”
张仪离开竹舍，前往明安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明安商行，为他的昨日未到向当家的赔了个不是之后，就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玄梓二十九年春
一年最难熬的三个月过了，张仪也在明安城为雪月打寻了三个月的人家，可总归不放心，世道这样乱，有谁又能确实保证一个女孩的周全？雪月仍在竹舍住着，仍每天为他梳理毛发，脸色越来越红润可爱，眉眼也出落得清秀美丽。
“该给雪月添置一件新衣了吧，好过新年。”想到这里，他不仅哑然失笑，明明是狐族，为何要庆祝人的节日？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捧着一个黑木方盒，张仪看了他一眼，明安典当行的王掌柜。
“张先生，这阵子商行的生意可是越做越大啊！”
“王掌柜，有事就直说吧，您怎么还对我这么见外。”
“那我就直说吧，这件事还真要劳先生费心了，一月前开店，一个不经事的小厮收了一个流民的一物件，当即收入库中，直到今日盘点，我才看到此物，请您过目。随性估个价码。”他恭谨地双手奉上。
张仪接了，打开一看，一件做工十分精细的女孩发饰，上饰红色珠玉，他细看，越看越觉得华美可爱，雪月戴上一定十分适宜，他的手指触到发饰的背面，翻过来一看，一个印，他立即明瞭了。
他半眯着眼，提高了声音：“王掌柜，这事我办不了！这可不是随性的事儿！”
王掌柜一愣，便又满脸微笑贴了上去：“先生您就别说笑了！”
“说笑？这可是大官宦人家小姐的东西，说不定还和皇家有关！现在衡王当政，王师和衡王之间的仗还没打完，你敢保证这战火不会烧到明安城？倒是哪家要收了什么不规不矩的东西，不也就会被打成乱党贼子，这亏咱商行可吃不起！”他说着，劈手把它扔给了王掌柜。
“别……别，张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小东西算什么钱，不过就几钱银子，这只是送给先生您的……不，当家的……一件小小的礼物而已。”王掌柜又贴得更紧了，脸上的笑容却像哭。
“寄放在我这儿？也算是有个着落，只是这事……”
“这事，这哪有什么事？先生只随兴将这东西处理了就好。”掌柜接上去说，把头饰塞进他袖里，接着便一边作揖一边走了。
晚上张仪回到竹舍，雪月忙为他抖掉衣服上的碎叶，接着轻轻的为他梳理头发。
“雪月，戴上看看。”他从怀里掏出那精致的头饰。
“啊！”她欢喜地接过去，戴在头上，欢叫着跳到他面前，轻快的转了几个圈，百灵鸟般的声音顿时回荡在竹舍上方，头饰随着他的动作而左右上下晃动着，像只红色的蝴蝶，在她头上翩翩起舞。
他只是微笑的看着她：“明天我没什么事，带你到明安城转转。”
“太好了，仪，雪月要去明安城了！”雪月投入他怀中，笑得一脸灿烂。
天气很好，明安城的街道仍繁华如常，虽说是早春，明安城中却已繁花似锦，浓郁的花香让整个城都弥漫着一股盎然诗意。
张仪把狐耳给隐没了，长长的金发随意编成辫子搭在肩上，身上穿着件银丝缎袍，简约却不失华贵。
雪月牵着张仪的手指，大眼睛不住的东张西望，红灿灿的灯笼，五颜六色的小泥人，一串串诱人的冰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玛瑙和水晶饰品，耀得她眼花缭乱，但只见每经一处，无论男女，无不回首顿步，少女少妇无不面色绯红，窃窃私语，无数眼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聚在张仪身上，似乎要把他勾走，雪月便更紧地握住了张仪的手指，张仪只是微微一笑，把她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仪，明年还带雪月来明安城好吗？还有后年也是，还有……”雪月抬起头，看着张仪。
“雪月，这灯谜我知道了，你在这等着，我去那边的店面去拿礼物。”
“喔。”雪月有些落寞，目送他走向对街的店铺。
“桃木梳子？”张仪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灯谜礼。
“真的很好用，这位公子，要不要试一下？”老板的千金满脸通红的看着他。
“啊，不用了，多谢。”他转身离开店铺。
走到店门口，只看见几个衣着华丽老嬷嬷正搂着一个女孩大哭：“小姐，我们总算找到您啦！”
“雪月？”他一惊，忙躲到一边的墙脚，雪月的家人吗？他忽然想起了雪月曾说过的一段话。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母呢？”
“名字？我……不知道。父母？我……忘了。”
你说的果然是真话吗？雪月……雪月……现在这样会比较好吧……终会有这样的一天吧……
阳光那么亮，他却只看到自己影子下一片灰暗。
雪月被围在几个老嬷嬷中间，手足无措，她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店门口，似乎要把它看穿。
“小姐，主子，我们总算找到您了，和我们回去吧！大家都等着呢！”
“仪！仪！仪！”
“大家都在侯着小姐呢！”
“你在哪儿？仪！你在哪儿啊！仪！”
“两位公子也天天念着小姐啊！”
“救我！仪！救我！仪！救我！仪！”
“小姐，别再喊了，我们走吧！”
“仪——仪——仪——”
“小姐！”
“你不要雪月了吗？你不要我了吗！仪——”
“小姐……”
那一天，街上再没有出现那金发的男子，有人看见明安商行的账房张先生与一群抱着一个哭晕的女孩的衣着华丽的嬷嬷擦肩而过。
世道不宁，鬼道却比世道更不宁，如有世道可走，何必留恋鬼道？
玄梓二十九年春，花漫明安城。
玄梓三十年冬，衡王败北，西出樊城，王师归京。
玄梓三十一年春，皇太子明诚即位，入主凌殷宫，年号明诚。二太子明都，封宁呈王，赐宁呈府。长公主明华，号长宁公主，赐长宁宫。
明诚元年，将军何肆，平乱有功，受封护国公。大夫赵忠，坚贞不屈，官拜丞相。
——《玄梓历。衡王之乱》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明安雪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