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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劳燕会(一) ...

  •   卫言秋出阁没几月便回了好几趟闲桃里,头一遭是回门省亲,原是该的。可接着又是第二遭第三遭,到今天第四遭,虽说是她父亲的生日,可嫁出去的女儿跑得勤了也难免惹人微词。尤其论财力,娘家比婆家略好些,怕外人说是婆家巴结着娘家。

      言秋自然是不怕这样的议论,可她婆婆一定是怕的,所以才在暗里给她下绊子。她想起来就有一场气生,便开口打碎了马车里沉默的气氛,“才刚我们出门前,你娘对你说什么了?”

      她是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西瓜子,椭圆的,没有棱角,两边弧线顺滑地往下汇集,下巴颏就是那将坠未坠的水滴。但她为人并不如水温柔,性情甚至有些尖锐,眼睛像两根针,看到哪里扎到哪里,喜欢挑人家的毛病。

      他们是雇的辆马车,夫家姓杜,是门濒临败落的书香门第,家里如今只有一辆马车,晨起她公公杜老爷出门给套走了。车上乱七八糟摆了几个精致匣子。她的眼睛一扫到那些匣子,复添一层气。

      里头不过都是些寻常的礼物,她婆婆偏要用精致阔气的匣子装着,气派做给外人看,苦瓤子自己吃。吃得她满心苦水,不免恼火,声调也硬了几分,“你哑巴了?问你你净装听不见。”

      马蹄子“踢踏踢踏”地踱在马路上,车顶同样晒着温温吞吞的太阳,那光透着股热进来,熏得人昏昏欲睡。有道靠在车角打瞌睡,不欲睬她。架不住言秋锲而不舍,把着他胳膊晃了几回。

      晃得有道发烦,直起身来斜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是嘱咐咱们吃了晚饭赶在天黑前归家去。”

      言秋松了手乜他一眼,嘴里不屑地嗤了声,“才怪。你娘一定说:‘成日往娘家跑,好像家里谁亏待了她似的,急着回娘家去告状。’是不是这样子讲的?”

      “没有的事!你非要瞎猜。”

      “还用得着我去猜?你们母子是一条心,还不是你向着你娘,你娘向着你。就只我是个外人。”

      她一壁絮絮叨叨,一壁把帘子挑起来看街上。才出了梅的天气便火急火燎地热起来,街上哪里都是人。叫花子挤在人家铺子的墙根底下,朝进进出出的客人托着碗。这时节谁有闲钱赏给讨饭的?都是烦嫌的神色,遇上那霸道不耐烦的,还要踹人一脚。

      挑担的摆摊的,推着板车的,都在乱吆喝。这一声那一声,卖的什么倒听不清了,仿佛起哄架秧子,催逼出人得买点什么才好的心情。

      言秋想买块甜瓜吃,自己懒得下去与那些贩夫走卒打交道,又不想支使有道,只好咽咽干涩的喉咙,忍着了。热烘烘的空气一浪一浪地扑在她面上,鼻尖冒起细密的汗珠,往毛孔里刺得疼。那疼细微得钻心。

      有道见她转了过去,更不吭声了,免得接一嘴,底下又要吵起来。

      背地里她只管“你娘你娘”的称呼婆婆,简直没个体统,这正是有道不喜欢的一点。不过有道只敢在腹内抱怨,嘴上不说。一则她叫“你娘”只在有道跟前,当着人样子还算做得好。起初也说过她,她非但不听,两人还吵了几回。有道最怕同女人吵嘴,叽叽喳喳的闹一场也是个没结果,渐渐懒得再说;

      再一则,杜家是读书人家,在绍兴府尽管有些名望,却是空有名而缺财。时缝乱世,还是卫家这等跑商赚银子的来得实在。如今连有道进士出身的父亲都给罢闲在家,何况有道不过举人功名。亏得丈人肯帮衬,使银子在县衙门替他谋了份文差做做。

      还有一层,老丈人生意做得大,却没有儿子,膝下只得言秋一个女儿。人家都说,往后老丈人的家财都是要落到女婿头上。因此上,有道虽对这位妻室心有不瞒,也不好过分得罪了她。

      言秋在婆家的地位是一种微妙的得意,当着面谁都是不敢轻易得罪她。然而女人的得意不过是黄金做的笼子,再厉害也翻不了天。譬如她婆婆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刚把跟前伺候的个小丫头给了有道。新婚的夫妻,平白往屋里送个人,什么意思?

      言秋是满心的不高兴,又不好抱怨,怕给人听见反说她不贤德。只得把这怨气撒在别的事情上头。或是回娘家诉诉苦。

      夫妻两个甫进卫家正屋,就见言秋母亲跟前那婆子正围着饭桌张罗茶果点心。言秋向卧房那帘子睃一眼,因问:“伍妈妈,太太呢?”

      伍妈掉转身来,乍惊乍喜地将二人请到榻上坐,又去把言秋素日爱吃拣了两样端到炕桌上来,“太太在厨房里盯着他们烧饭。今□□张家借了他们两个厨娘来帮忙,生人,哪里晓得老爷的脾胃呀?太太不在旁边盯着些,只怕她们烧得不合胃口。”

      言秋拣了颗水淋淋的杨梅入口,酸得揪起两条月眉,“还请了客人?我上回还听见爹说不是整生日,不想请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

      伍妈笑嗔一眼,两手抱着腹,“老爷你还有个不晓得的?就是平常吃饭也要摆足了两道冷盘四道热菜,况是生日。”

      卫老爷吃饭吃得十分讲究,不论吃不吃得下,一定要摆够那几样。偶闻得外头议论,说是卫老爷少年吃了穷,好容易阔了,势必要把从前的脸面找回来。

      依言秋看,倒不是那样。卫老爷花钱不是喜欢摆排场,否则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早就敲锣打鼓张罗起来了。他不过是不爱亏待自己,对待妻女也是一样的,舍得花钱。

      言秋回到娘家来,就是笼子里的鸟放了风,脸上时时都挂着笑。她摸了帕子搽着手问:“老爷此刻在哪里?”

      “在书房里歇午觉。姑娘同姑爷先过去磕头?”

      言秋丢下帕子,同有道往书房里去。卫家这宅子是闲桃里最大的,听说早年间没这样大,言秋长到五六岁,卫老爷生意做得蒸蒸日上,便把隔壁那家也买下来,两边打通了,才落得这样大。

      多一口人未必就得多添这么大的地方,可卫老爷就是这性情,不论为人夫或是为人父,都叫人挑不出错。言秋在家做姑娘时就盼着未来的丈夫能像他父亲,这门亲事也是她父亲拣的,以为必定称心。没曾想过了门才知道,有道半点也不像她父亲,差得远了。

      天热,书房的门没关,里头静悄悄的,哪里返照一点稀碎的光投在供案顶头那块髹黑的匾额上,上头用绿漆描着“靖晏”二字。卫老爷虽是商人,也曾读过几年书,只因年轻时候家道窘困,更兼言秋的外祖父施压,便弃文从了商。

      这也是言秋羡慕她母亲的一点,有个男人肯为她委曲求全。她心里觉得母亲做女人做得十分精彩,年轻时候咬死了非一人不嫁,这人也咬死了非她不娶。即便那时候难免招人非议,可力排众议得来的姻缘到底为她争足了光。卫老爷不单会做生意,年轻时候就生得相貌出挑。如今三十八的年纪也没走样,只是蓄起胡子,风采挡住一半,既有年轻人的倜傥英朗,也有中年人的沉稳内敛。

      女人看待男人的面,总不免有些窄,多多少少都与情爱有关。作为女儿看待自己家里,更是看不全面,言秋因为他父亲的体贴,自幼就很喜欢父亲,觉得她的父母是世上最难得的夫妻。

      在父母跟前,她不自觉地又做回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嘻嘻哈哈的撒娇。人才跨进门槛,卫老爷就给她吵醒了,两只笑眼深陷在高高的鼻梁两旁,漆黑的瞳孔显得人有些莫测。

      他由那张躺椅上立起来,朝有道点点头,坐到榻上去,“都嫁人了还是这样没规矩,以后做了母亲还是如此?有道,你不要太纵了她。”

      有道谦逊地点着头,不敢当真。真要摆出夫道狠狠约束了他的女儿,只怕他又不高兴哩。

      有丫头奉茶进来,言秋接了一盅敬到炕桌上,不端不正地福了个身,马上坐到一边,“从前我在家时爹从不教训我,怎么嫁了人爹倒训起人来?难道真格是人家说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您老再不把我当一家人了?哼,我不依的,您可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不认我,看您再到哪里寻个女儿去!”

      卫老爷哈哈一笑,拿手点着她问有道:“她在家也是这样子?简直被我们惯坏了,成日家横行霸道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就只她一个女儿,不惯她惯谁?有道,你要多包含呐。 ”

      说着睇回言秋,“去,给你母亲请安去。我好同姑爷说说话。”

      “说什么嘛难道我听不得?”

      卫老爷把眼斜着瞪她,鼓着嘴,还像逗小丫头似的,“你听着也无趣。快去,你娘想你得很呢。”

      言秋笑着福身去了,有道立时便有些如坐针毡。他是读书人,又年轻,不大会奉承,如今衙门的差事是靠卫老爷使银子打点来的,承了他好大的情,更兼低人一头。

      何况卫老爷虽是商贾,早年也读书,懂的道理不比官场上那些人少,自有一股威严。言秋一去,他和善的笑脸便敛了几分,看有道坐得跼蹐,又刻意放出两分笑意,抬手请他吃茶,“听说朝廷要加派两百万的军饷到辽东一带应战,依你看,到底打不打得起来?”

      军国大事地方上哪里晓得,不过男人家最喜欢议论这种事,仿佛自己成了重臣良将,英雄有了个用武之地。有道来了精神,搁下茶说:“真要打起来也难,朝廷不单追派了饷银,还从几省抽调了兵力往辽东增援,女真岂有个不怕的?他们这些年不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做做乱,根本不成个样子。”

      “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女真人扰乱边境这么多年,愈发兵壮势足。况如今朝廷这一党那一党争得厉害,恐怕给人可乘之机。”

      说到此节卫老爷便一脸微忿的冷笑,“朝廷这一追饷,又给了那些人捞钱的由头。上月莫大人借故朝我伸手,我又到哪里找去?你瞧,连生日也不好大办了,只得关起门来自家人过一过。要让他们听见,只怕又说我心怀利而无义。趁着国难当头给我扣下顶帽子,我的脑袋还顶不起。说起来,你父亲近日在家做什么?怎么不到我这里来坐坐?”

      杜老爷因有功名,原在南京捐了个官做,因得罪了人,给罢回乡来了。仕途失利,总有些灰心,仗着进士出身,偏有个清高古怪的脾气。卫老爷做生日,他原该来的,又拉不下脸,怕人说他想借亲家公的财力东山再起,老早就躲了出去。其实心里未必不想,可就怕人议论。

      有道笑回,“家父原是要来的,可适逢今日白大人请他,他大早起就往白府赴席去了。特地嘱咐小婿来替他老人家拜寿,小婿也要给您老人家磕头。”

      卫老爷钱多,总有人来敲诈勒索,官场上那些人又得罪不起,才拣了这门不高不低的亲家。如今杜老爷罢职在家,他倒有心要使银子帮衬亲家公一把。可人家没开口,他也不好提,提了有些过分上赶子。因此两个人都是话悬在嘴边,兜兜绕绕。

      他笑道:“自然是白大人家的席要紧。你回去带话给你父亲,横竖眼下我们俩都难得清闲,也请他常到家来坐坐,我这里备着好酒呢。”

      两个人在书房里侃侃而谈,言秋自往厨房里去寻她母亲。离了书房不远就有一片池塘,岸上原先单是一处假山在那里,如今看见有几个工匠在旁边忙活,像是建一间凉棚,才搭起了架子,正在铺瓦。

      铄石流金的天气,池塘边一阵嘈杂的蝉声,几个工匠在那里说笑。老远看见言秋,知道是东家的小姐,不敢盯着看,只有意无意地打量她一眼。

      言秋觉得身上给他们看得起了层油腻腻的汗,哪里都是污秽,举着扇遮在头顶,快着脚走到厨房里去。

      厨房设在二门外头,中间连着砌了一丈长的灶台。四个厨娘有两个是卫家的,另两个是管张家借调来的,都是常来常往的人家,彼此都认得,一面说笑一面围着灶台转,热火朝天的场面。

      难得是言秋母亲冯太太,坐在墙下的椅子上闲择着菜,竟也能同这些人说笑在一处,“张旺家的,你打算陪多少?你也就那么个女儿,总不好亏待了她的呀。”

      那张旺家的揭开蒸笼盖看一眼,走来跟前蹲下去帮着择菜,“虽说我也就这么个闺女,可哪敢跟您家比?全副家当拿出来,也就是四五十两银子,都陪了去,我们还过不过了?给她陪了二十两,打了几件家具,连床还是我们这头打的呢!”

      冯太太啧了声,“不像样,床怎么也该是男方家里打啊。那时我们言秋出阁,桌椅板凳都打了一套送去,唯独床我们没有打。哪有嫁个女儿出去,还睡着自己娘家的床的?”

      “理是这个理,可我们什么人,结的什么亲家,哪能跟您比。您家这样大的产业,杜家又是读书做官的人家,这里陪什么,那头送什么,不过是个礼数,大家都不计较银钱。不像我们,计较来计较去其实还是计较在银子上头。他们家倒是像打一张床,可又拿不出钱来,我们情愿吃了这亏,也不愿女儿嫁过去,睡在那块散了架的旧床上!我们虽然穷,疼女儿的心,倒是同卫老爷和太太您是一样的。”

      尽管议论的是各家里事,可在这烟熏火燎的屋子里,最鼎盛的只能是冯太太。众人说来说去,自然少不得见缝插针地奉承她几句。今天是卫老爷做生日,东家高兴了,赏钱也就多。

      姓齐的媳妇在灶上搭腔,“要论疼女儿,我们老爷是头一个。就是今天这话惹太太不高兴我也要说,谁家不想儿子?何况咱们这样大的家业。可你们看老爷,拿小姐当少爷似的待,什么都舍得,连待姑爷也是没得讲。这么些年了,就是膝下没个小子,也不肯为了生养娶二房,可见待我们太太的心。现如今这样的男人哪里去找?只怕百年也难得遇见一个!”

      言秋在门外听见这话,很是赞同,心下一股得意。

      可这话在本家冯太太,却是一半欢喜一半愁。生不出儿子使她在女人堆里是低人一等的。不过卫老爷不肯娶二房,又让她在女人堆里出尽风头。这玄而又玄的地位,弄得她心里浆糊似的,喜与忧都搅成了一团,也没个可诉之人。

      她低着头谦虚地笑着,“我也劝他好歹再娶一房来好生育,他回回都是敷衍应承两句,就没后话了,剩我一个人干着急。真是……人家倒要议论是我不好,容不得人。我恨都要恨死他了!”

      言讫,她把手里的菜梗子掷到地上,牙咬切齿的,但脸上是柔软的微笑,显得这恨也有些柔情蜜意的意思。

      其实这话不过说来哄人,她心里果然想劝过卫老爷两回,又怕说出来他真格答应,反倒弄得自家下不来台,因此憋着没说。卫老爷是立过绝不娶二房的誓,可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如今十几年过去,谁能保证他不反悔?

      冯太太近来看他就有些反悔的意思,只是竖了十几年的牌子在那里,要自己亲自拆下来,像是打自己的脸。他不说,她自然就装不知道。外头都说她难得,嫁了个一心一意的男人,这段婚姻也是她竖了十几年的完美招牌,她也不舍得去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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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劳燕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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