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桃里》再枯荣

5、老态（完）

　　朱岚保持着长久的肃静，偶时抬额看春楼一眼，目光仿佛有话讲，又屡屡垂下去。

　　隔了好一会，大概估摸着丫头快回来了，他终于开了口，先是笑了下，“你知道么，我从没想过你会嫁人。”

　　春楼瞟了他一眼，把手背在腰上，脚尖往前移了几寸，背斜斜地欹在窗框上，“怎么，我瞧着像是嫁不出去？”

　　朱岚遥遥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以为你是不想嫁人的。”

　　“怎么见得？干我们这营生，嫁人是难些，可嫁人的也多的是。”春楼笑望着他走过来，心里砰砰地跳动，她用愈发明亮的笑掩饰慌张，“日后买几个姑娘当老鸨子虽也是条出路，到底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妥当。实话告诉你吧，看了这些年的男人，早厌烦了与他们打交道，要我老了也应酬他们，真是不想。我都恨不得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可惜，人家庙里不收我们这样的淫.妇，只怕玷污了佛门圣地。”

　　朱岚哼哼地笑着，欹在对面窗框的背渐渐直起来，垂首间，似乎下了某种决定，朝她走近两步，偏着脸抬手去掠她的云鬟，“这样好的头发，剔了可惜了。”

　　再亲密的接触时常都有，可春楼却在这小小的动作里惊惶了半晌，这太不一样。

　　她躲开了，往妆台上去，背影轻飘飘的，笑声也轻飘飘的，“可不是？所以只能嫁人了。”

　　她坐在妆台的圆杌凳上偏着脸整了两下鬓，有几根头发丝被他掠散了，她打开装头油的小瓷罐，倒了些在手心，匀了匀，抿在头上。

　　朱岚也跟过来，她躲不掉。

　　他在她后头通过镜面看她，要揭穿她似的，“那个姓黄的，你喜欢他么？”

　　春楼本能还是想着逃，因此耷下眼皮，慢吞吞地盖头油罐的盖子，“说的什么话，有哪样要紧？人好才是最要紧。你方才讲的。”

　　“我方才讲的不是实话。”朱岚俯低了腰，撑在她旁边，对着镜子笑了。镜面照得人有些变形，将她的眼睛放得更大了些，嘴略微歪了些，好像是另一个她，真正的她。

　　他认真看着，笑道：“春楼，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承认？”他指望着有一点真话从镜里她那张歪敞的嘴角流出来。

　　春楼流出的话仍然不真，“会喜欢的，两个人在一处久了，自然就喜欢了。”

　　朱岚笑得有些轻蔑，“他不是你的老客人？你们相处了这些年，要喜欢，早喜欢了，还等到现在？”

　　此时丫头提着食盒进来，摆了两碗面在炕桌上。朱岚抻直了腰，吩咐丫头出去，守在春楼背后寸步不离。春楼扭过来仰望他一眼，“去吃啊，面哪里经得住搁？”

　　朱岚睨她一眼，垂了气走到炕桌上，招手喊她：“你也赶紧来吃。”

　　两个人你一端我一端，好像在谈判，吃面发出的窸窣的声音，是一场沉默的唇枪舌战。朱岚要逼她承认爱他，只要她承认，他就有了理由娶她。做生意的人，往往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肯轻易吃亏。

　　春楼也不肯妥协，仿佛承认，就是城门失守。她的城里只住着她自己，虽然寂寞荒凉，但是绝对安全的。她不用为爱去讨好与放低，她的身.体业已低贱得发臭了，心得是高高在上的。

　　就这么僵持着吃完饭，将近午晌，黄老爷快要过来了。春楼暗里有些发急，生怕黄老爷撞上朱岚在，怄起气来，赎身的事情就要作废。

　　可朱岚又在榻上吃茶，一副屹然架势。春楼等了会他还不走，索性拉下脸来赶他，“你不是讲今天午晌约了人谈事情，还不去？”

　　朱岚坐得定定的，也有些拉下脸的架势，郑重得像是要揭开什么震撼的真相。

　　春楼在他的凝重下仓惶逃窜回窗户边，隔得远能使她心安。太阳逐渐拨正了，阳光从炕桌上挪移出窗，日间将至了，彼此都些迫切。

　　朱岚起身从榻上追到窗边，站在她面前像堵墙似的围追堵截她。春楼别着眼推他，声音很低得像是祈求，“你走吧，你走吧，快走吧……”

　　朱岚倏地将她的手捉住了，“你怕我什么？春楼，为什么这样懦弱？有话为什么不敢说？”

　　“我怕什么了？”春楼冷蛰蛰地抬眼，刺穿了日常裹着她的温柔纱布，露出尖利冰冷的爪牙，“你要我承认什么？为什么不先问问你自己，做什么非要我承认？是不是只有我肯先承认爱你，你才会付出你的爱？你难道就不是懦弱的？凭什么来叱责我？”

　　说到最尾，她嘲讽地笑了，推开他要走。可他们从未如此在心灵上贴近过，哪怕他们在帐里肢体痴缠，也永隔着装点过的个性与皮囊。

　　唯独此刻，拆穿彼此的斯文与温柔，见到隐秘的对方。这感觉既难堪，又有种奇妙的亲密。

　　春楼舍不得，就没走远，调转到窗户的另一头。朱岚的背在原处停滞了片刻，影与声都闷闷的，“说得不错……”他转过来面对她，“你说得不错，你我都是懦弱的。因此我想，总要大胆一回。春楼，我不要你承认爱我了，你不用承认。我只有一句话放在这里，你想赎身嫁人，不如嫁我，我总比姓黄的好吧？总有一天，你会爱我的，或者，你会不再害怕爱我。”

　　春楼吃了一惊，心下立时打算起来，这是不是他“以进为退”的手段？先放低了自己，让她放松警觉，然后在爱里磨软她的骨头，让她没自尊地臣服？

　　男人最擅长甜言蜜语。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就算眼前这个男人是好的，命运也过于无常了，今朝他说过的话，或许明天就不会再记得。她得自私地自保，冷漠地约束自己。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嫁给你太冒险了。”

　　朱岚也笑：“嫁给姓黄的就不冒险么？”

　　“不一样的……”春楼险些矢口，忙把声音垂了下去，唯恐給他捉住一点把柄。

　　“那太不公道了，你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却不肯给我个公正的机会。”朱岚缄默了一会，脑筋转一转，想到一个恰当的能说服她的方式，“你将我们两个比一比，我哪里不如他？你不要顾虑别的，你只比那些浅薄的条件，都是为人妾室，可我比姓黄的年轻、有钱、相貌也比他好，是不是我也是一等的选择？那为什么不选我？太傻了，我可从没听见说，人是年纪越大越蠢的。”

　　春楼顺着他的话想，确也是这个道理。

　　她动摇了，只要抑住自己不去爱他，那么他的一切条件都是顶好的。只需要严厉自控，不要爱他……

　　决定就是一瞬间，朱岚却花了两个月才在闲桃里寻见一处二进的宅子。他府上听见他要娶妾，虽然不高兴女人是行院出身，也幸他自家肯上心，倒都默许。

　　他却不愿意春楼进府里去住，他有些惧怕春楼渐渐与他的母亲妻室为伍，为了自证清白，统统将矛头对向他。最要紧，春楼比她们更擅于自保。

　　他几乎能想到，她与他的妻室同住一个屋檐下，两个女人必定会拼命“尽职尽责”，这个也推他，那个也推他，统统贤良得过头。她们会为了生存隔绝爱。

　　而他面上是坐享齐人之福，实则竹篮打水一场空，只不过拥有两个道德的躯壳。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贴近春楼的灵魂，他想在心灵深处，与她相依为命。

　　春楼也高兴用不着成日应付他那一大家子人。搬家前日坐了软轿往闲桃里去看宅子，打帘子下来，就是一堵矮矮的灰白的院墙，门旁有扇漏窗，里头大片大片的绿植在蔓延，关不住的某种力量从墙头冒出来，是石榴花的密枝。

　　“嗑哧”一声，招摇伸展的枝叶被个小厮举着大大的花枝剪剪断，墙头冒着一丛绿，泼不出来。小厮瞥眼看见春楼，忙丢下剪子到跟前请安，“哎唷，这就是咱们的二奶奶吧？”

　　领着春楼来的朱家老妈子笑应着，引着春楼往门里去，在厅内见到了朱岚的正头奶奶。正头奶奶领着人来替她收拾新居，所表现出的那等贤良连春楼也暗里惊叹。

　　出于一种女人间的默契，她很懂得，这位奶奶不见得有多看得起她，那只不过是一种规矩，就像娼伶女人要守的规矩是守住“心”，她们良家女人的规矩则是守住“德”，殊途同归。

　　夜里春楼收拾了细软，一时睡不着，便开了榻后的窗户吹吹小院里的风。对面楼上玉珍的屋子还亮着灯，那烛火晕在纱窗上，有种悠远寂寞且陈旧的黄，仿佛那里头关着十年前的自己。

　　楼底下是林妈的屋子，也亮着灯，有人私窃窃地说话。是林妈与她的新轧的姘头，听说是个四十多岁的裁缝。

　　春楼朝窗台搭着两条胳膊，脸枕在上头，盯着楼上的窗听楼下的声音。屋里两个人似乎在吃酒说笑，听得出片刻的欢欣，但那不是真情。她也是她们一类的人，再清楚不过了，她们献出青春，献出肉身，只有爱不能献出来。

　　她嫁给朱岚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情啊，他不见得会一直爱她，也不见得能一直伴着她，毕竟他是个忙人。可她冒这个险，只为有一堵稳固的院墙来栽种她的光阴，围困她的皱纹，不至于让她的老态四处张牙舞爪。

　　她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仅仅只是这个原因。她要守住心里的感情，像一个处子守住她的贞操。

　　第二天朱岚请了个吹打班子来接，使的八人抬的大轿。春楼只有个包袱皮，交给随行来接的丫头拿着。林妈在门上拉着手与她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几位姨娘丫头也在门上送，人堆里唯独没有玉珍。

　　人人都晓得玉珍恨春楼，也不勉强。只有玉珍自己清楚，其中恨春楼的更大的原因，是恨越来越胆怯的自己。但一个人再恨自己，也带着一丝自怨的怜悯。

　　玉珍在吴王靠上缓缓坐定了，朝下望春楼的旧屋。隔着院中一块狭窄的四四方方的阳光，恍惚春楼又坐在窗口内，窈窕的背影在衰败的勇敢无畏里，日渐岑寂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