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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子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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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喂……妈妈,是我。”
“小雨啊……有事吗?”
“嗯。老师说明天要补交书费,一百五十。”
“哦这样啊。那你到抽屉拿两百,剩下的留着零用,或者充饭卡什么的吧。”
“好……还有,上周考完期末考试,下星期四要开家长会。妈妈你能来么?”
“啊,周四啊……一时半会儿好像还走不开。这样,你打个电话给爸爸,问问他有没有时间。如果他没有你再跟我说。”
“嗯……好。”
“那就这样吧,妈妈还有事,你乖乖的,妈妈下周末大概就能回去,给你带礼物啊。”
“好,妈妈再见。”
“再见。”
然后话筒里剩下单调而绵长的“嘟——”声。
梅子雨把话筒挂上,抽出电话卡,转身离开学校大厅旁设的公用电话机。打电话时她嘴角边一直挂着微笑,但心里却错错落落地漫上来一阵阵的失落。
电话机屏幕上最后显示的,是58秒,还是59秒?总之不到一分钟。妈妈始终是个很忙的人,对什么都没有深究。不问补交的书费包括哪些内容,不问期中考试考得怎样,只是就事论事,再加上一些好似敷衍小孩子的客套话,话语里也没有多高的热情,甚至在自己之前先挂了电话。她对自己,好像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但这信任之外的不加关注,似乎更让她难受。
但不管怎么样,妈妈忙,也是为了自己。
这时正是某个星期一的下午,四月的春天特别暖和,校园里柳絮满天飘,一团团逐对成毬。
梅子雨的家离学校挺远,公共汽车只有一班,而且客流集中,仿佛南来北往的人都约好了在这个时候回家似的。照理在放学的音乐铃响过第一小节后抓着书包冲出教室奔向学校附近的站台,公车已经停留了一阵子了。看着似乎门口的位置都开始被人占领而自己还在车外,梅子雨不禁有些懊恼。跟自己同车的一个高年级男生在自己前一位上车,已经挤在靠近上车门的位置站着了。梅子雨紧随其后抓住他旁边的一个吊环,晃晃悠悠地勉强站住。后面陆陆续续又有人上车,挨着梅子雨旁边站住,于是空间更窄小了。梅子雨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早期的民族资产阶级,在夹缝中艰难地求生存。
本以为只是站着熬过四十五分钟,没想到这一班车的司机开车像疯子,时快时慢时缓时急。慢的时候能让人随着汽车的引擎共振出心脏病来,快的时候又风驰电掣,然后冷不丁骤然踩个急刹车,一车人惊叫着向前倾倒,随即一阵骂骂咧咧。
梅子雨抓着个看上去就不怎么具有稳定性的吊环,刹车来临的时候根本维持不了平衡,只能惊叫着、控制不住地向前栽。
这时旁边的男生伸手抓住梅子雨的右手臂,梅子雨才稳住自己,心惊胆战地站定。之后握在手臂上的手才不着痕迹地松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其实这个男生是认识的。梅子雨低下头,不再看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微胖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声谢谢,对这个男生。——好像是叫,路北吧。
高三的男生,也是理科实验班的,和自己一样。不过自己在高二,比他低一级。然而说到学习成绩,他实在是比自己耀眼太多。好像已经拿到了浙大的报送名额吧。
他也住在被称为本市的“富人区”的长岛花园住宅区里。但是他去的方向,似乎又比自己住的区域的房价高出一级。总之,他是虽然住得还算近,但同车近一年几乎没搭过话的近邻。
四十五分钟后,公车到长岛花园站。由于是接近终点的一站,车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梅子雨在路北之后下车。他顺着林荫道向北走,梅子雨背向他,向南走去。腿很酸很累,直到最后几站车上的人大都下车了,空出了几个位置,她才能坐下来歇一歇。路北等到车厢右侧靠车门的位置空出来,他才在哪儿跟位置坐下,不知是偏好还是固执。
梅子雨大约一年前随妈妈一起从原来也还不错的房子搬到长岛花园这里。那时距父母离异已经有很多年,妈妈好像一点也不因这是所导致她与丈夫离异的别墅而有阴影,相反的,她兴高采烈地搬进这所三层小楼,并且陆陆续续搬进一些新东西,把这里打扮得更漂亮更充实。
妈妈是很有事业心的人,并且有与之相符的领导和理财经营能力。她也很坚强,这些年,梅子雨没有见她流过泪。她疑心是自己不够细心,生意场上这样多风风雨雨,妈妈怎会没有失意的时候?
每个人都躲在另一个人的背后等待那一个人转身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只是,又能有多少人能听见背后的泪流满面。
或许妈妈一直将自己视为小孩子,并不把自己当作那个她可以对之吐露心声的人。可是自己,却在妈妈在各个城市之间飞来飞去忙于生意的时间里,逐步成长成熟。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所谓的成熟究竟是怎样定义。要对事物理解到什么程度,才是成熟。只是觉得自己对万事万物的认识都比过去更客观全面了,便感觉自己比过去成熟了一些。
成熟似乎是一个时分缓慢的过程,急不得。而自己在这样两点一线的生活中,又不能对之高温加热,于是一直维持在一个如同缓慢氧化的状态里面,小火慢炖。
一楼是客厅和餐厅,保姆在厨房里张罗晚饭。对她打了个招呼,梅子雨便上了二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把书包放在一边,开了音箱,最后往床上一躺。受力面积变大压强减小,感觉整个人的重量都被化解掉。
临睡前,梅子雨去妈妈的卧室拿了两张一百元放进自己的钱包里。大概没有多少女生的钱包像梅子雨的这样。梅子雨的钱包平时不放钱,只有很多很多的卡,诸如公交IC卡、食堂饭卡、电话卡、招商银行的信用卡,还有贵宾卡会员卡等等,似乎生活的每一天只要有这些卡就能一切搞掂。
梅子雨也没有手机,或者小灵通。或许是因为没有什么人需要特别的联系。妈妈很忙,学校里虽然人缘很好,却也没有多少人有深交。同桌是个脾气比较急躁的女生,虽然相安无事却没什么交流。仅有的几个玩得挺好的女生,都以学习至上,也没有手机。再加上学校三令五申禁止学生带手机进学校,尽管大多数学生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带手机,梅子雨也没有买一部,随时把自己与外界绑在一起。——梅子雨觉得手机是限制自由的东西,尽管她没有什么私生活可隐瞒。
可是第二天上午,她就体会到现金的重要性。
照例清晨六点半在车站候车——学校7:30开始早读。那之后到都算迟到,而每周二上午由梅子雨和同桌负责倒垃圾,至少应该提前十分钟到校。平时这趟公车大约6:35前后到站,早晨路上人少车少,交通尚不拥挤,四十分钟左右即可到学校附近的车站,因此时间应该是足够的,即便满打满算。
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等了许久,梅子雨放下手中的单词本,再一看表,居然已经6:45了。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专心背单词以致于错过了公车,但往旁边看看,路北还在,也靠着站台边的广告牌等着呢。
再等等。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将近6:50。这下即使车到了,最快速赶到,也来不及了。梅子雨一时束手无策,路上TAXI很少,她以前很少有自己拦出租车的经验,不知该怎么拦。缩手缩脚地伸出手去,却见眼前寥寥几辆车一辆一辆从眼前开过,没有一辆为她停留。
她这时感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没咒念啊。下意识转头向右看去,恰好看见路北已拦下一辆出租车,半个身子已经进了车内。一时间什么也来不及细想,梅子雨立刻冲过去抵住车门,急冲冲地说:“我也是附中的,我能跟你一起去么?”
“行啊。”理所当然的语气。
于是梅子雨背着书包进了出租车,一带车门。司机便开着出租车,平稳地向前开去。
梅子雨只是把书包换到怀里抱着,司机没放音乐,车里静得掉针可闻,有一点声响都会引起动静,所以她没有多做动作。路北一路无话。大约二十分钟时间,车在附中门口停下,司机报价目:二十三块。梅子雨便扭头问路北:“我要付多少?”
“十块吧。”路北答。
梅子雨掏出钱包,翻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只有一百的票子,于是她抽出一张100的,迟疑地递给路北,“我只有一百的,能找开吗?”
路北露出了个犯难的表情,“我也只有100的,师傅您给找一下吧。”
司机是个中年男子,一边慢悠悠地找钱一边嘀咕,“这是今天头一桩生意,一大清早的哪来那么多零钱啊。”
梅子雨看着司机慢条斯理地翻钱匣,心里着急得很。今天是她跟同桌倒垃圾,她不想迟到。算不上太好的朋友,她怕引起对方不苛求解释的反感。
于是她对路北说:“同学我有点急事,麻烦你有空再把多的找给我行吗?”她把手中的单词本递给他,“——这上面有班级姓名。”
路北似乎说了个好,梅子雨便匆忙下了车,拎着书包一溜小跑冲进教室。时间刚刚好,同桌见她来了,放下手中的书说,“我们走吧。”
第二节课后是课间操时间。好像因为高三体检而莫名其妙地取消了。梅子雨草草翻了翻上一节生物课的笔记,然后揉了揉抄笔记抄得酸疼的右手,软软地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的视线恰好落在学习委员的方向。——每天课间趴在桌上休息就是这样,看着学习委员一刻不停笔地写作业夫人的侧影,她好像永远不会累。
这时门口有人叫她。梅子雨抬头,舒晴噔噔噔地跑过来说:“梅子雨,有人找你!”她喘了口气,继续说,“就是高三那个浙大预科班的!”
是路北。梅子雨没来由地觉得有点紧张兮兮。她甚至下意识地整了整衣领,对舒晴轻轻“哦”了一声,才从椅子背与桌子的缝隙间侧身挤出去。
路北拿着本子在教室门外的花坛前等着。走廊上经过一些高二的学生,看见他都有点敬畏地低声交流。大概这时候提前录取的人不多,所以即使是高二的学生,也多多少少有些羡慕可以逃避高考又能上好大学的人吧。
梅子雨走出教室门,路北见她出来了,便上前几步,说:“梅子雨……”发音有些怪异,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念所以不习惯。他把手中的本子递过来,“早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没想清楚,没必要要你钱的,就当是顺风车好了。”
“啊?没关系的……”梅子雨诧异,不知所措地没有去接自己的单词本。
“拿着吧,我们同路嘛。”他很自然地把本子往自己手里塞。
“嗯,谢谢……”
自从这一次以后,两人多少熟悉了一些。遇见的时候,也会说些话。毕竟回家需要坐车四十五分钟,在车上无聊时,可以聊聊天,谈点学校里的事。
星期四的家长会,梅子雨叫了爸爸来开。在校门口把爸爸引进教室以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她在车站里等车,出乎意料地见到了路北。梅子雨疑惑地问,“你怎么这个时间在这里……我记得高三还在上课啊?”
“我回家准备一下,明天去杭州。”路北说。
梅子雨这才想起来,他是浙大提前录取的啊。于是她说:“哦,是去上学?”
“嗯……”路北回答着。这时远远地看见车来了。车站里原本松散的三五成群的人忽然无声地聚拢在一起等车进站。梅子雨很郁闷地看着人墙,却听路北说:“你等着,我先上去给你占个座~”
梅子雨看他轻手轻脚地闪进人群,敏捷地抢在前几个上了车,目瞪口呆地上了车。她是不喜欢争抢的人,因此她总是最后上车,即使可能站一路。而这一次,她隔着站立的几排人,远远地看见路北在向她招手。
路北轩的位置是后排靠中间的两个连着的座。他自己先站了靠过道的一个,然后不停地对想坐靠窗位置的挤过来的人解释:“这个位置已经有人了。”
梅子雨赶紧穿过人流在他旁边坐下,同时歉意地对不满的乘客笑笑。
晚上爸爸来找她传达家长会精神,他对前妻的别墅一直心怀芥蒂,于是交谈是在住宅区的休闲广场进行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爸爸是个不怎么得志的知识分子。高考的时候考上的是名校,毕业分配回了家乡,因性格刚直,一直与领导关系不太好,升迁机会少之又少。反而是当年中专毕业的妈妈下海后如鱼得水,反衬得他心理落差很大,脾气越来越坏。离婚的导火索是房子,妈妈兴致勃勃地说看上了长岛花园的房子,环境如何如何好将来可以如何如何装修,爸爸闷声不响半天突然怒吼一句要住你去住老子不稀罕你的钱!隔壁写作业的梅子雨吓得手一抖,当下就哭出来。冷战很久后两人协议离婚,梅子雨跟了妈妈,她觉得自己是有些畏惧爸爸的,虽然她心里了然,爸爸在这个世上或许没有比自己更心疼的人了。但好感与亲近毕竟是两回事。
爸爸坐在对面慢慢地说话,夜风灌进他的袖口,声音变得不那么容易让人集中精神。他说他很放心女儿的学习,成绩很好,人际关系也很好,将来是会比自己和妈妈更出色的。说着他便伸手来摸她的头,伸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缩回去。梅子雨愣愣地看着他,他鬓间有白发间杂。她记得小时候爸爸让她给他拔白头发,她常常气鼓鼓地推开他的脖子说找不到不找了。年华易老,那些不知不觉间失去了的东西,都投进时空的哪个黑洞里了呢。
高三如期而至的时候梅子雨随遇而安地迷茫着。进行到一定时间了仍然没有分清自己所处的是哪一个阶段,好像城市功能区,无明显界限,每个功能区以某种功能为主。语文始终如此,数学、物理、化学有先有后,生物和英语是彻底地不清楚老师的意图,只知道他明天会讲什么,不知道最近是在讲什么,为什么要讲这些。
不知道事物的发展处于哪个阶段,又即将上升到哪个阶段。
高三的时候梅子雨终于有了自己的手机,提出来的时候妈妈没有意外,一脸的“早该这样了”的表情。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手机,是想跟路北保持联系。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说,常常是些琐事,比如“我们班明天竟然要跟二班拔河说是为了缓解压力”,之类的。并不指望他会给出什么明确的响应,只是想听听他会说什么。有时候他会说出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像是他说他其实早就注意到自己,高三时每天早上等车的时光,她总是比他早到,以至于后来他已经习惯了把她当作班车是否开走了的判断标准。高三混沌而浮躁的气氛,因为有一股不疾不徐的语调而使她心平气和。
高三以前觉得时间像射线,从现在这一点笔直地指向无限的远方,因此什么都不紧不慢。
高三以后,尤其是随着高考的逼近,觉得时间像线段。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的长度逐渐变得屈指可数。
梅子雨对路北说她对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有莫名的恐惧。数字特别大的时候,觉得那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等到他变成两位数、一位数的时候,就会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然而所有的可能性,在它还很大的时候,就已经溜走了。而路北说,人容易因为特定的某一天而忽略了更多的时光,但那一刻的到来往往不能给你带来足够充实的感觉。
收到短信的时候梅子雨恰好又坐在回家的班车上重复周而复始的旅程。发动机单调地鸣响,公车是最容易陷入沉睡的地方。她眯着眼睛回忆雷打不动的6:35,雷打不动的四十五分钟,隐藏在数字的扑克脸背后的,是要用一些意料之外来触发的吧。
这个年龄没有什么是完整的,什么事情都充满了未知。
走在脚下的这条路究竟通向哪里,距离终点还有多远。那些只是擦肩而过的过往,一瞬的时间缓慢得好像世界都凝滞了一般。就算忘记了时间背景人物关系,失去了色彩,隐藏了声响。就算所有场景只剩下犹如黑白默片般的简短片段——
梅子雨闭上眼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她想,就算是敝帚自珍也好,她记得雾气般朦胧的背景中渐渐凸显的,陌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