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周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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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钟“咚”地敲响，太阳柔和的金光透过钟楼的缝隙倾泻在古朴的黄铜钟上。鸽群扑扇着翅膀，让温暖的、洋溢着烘烤面包香气的空气托在身下，伴着钟声飞进小镇的天空。
埃蒂安扔下手里的书，扑向杂物间，马可——一只被一位埃蒂安忘了名字的神父送给他的灰色鸽子——已经守在了杂物间狭小的窗边，不停地扑扇着翅膀，细小的绒羽和灰尘飞得满屋子都是。
埃蒂安眯起了眼睛，屏住呼吸，捏住遮挡窗户的小木板，丢到了一旁用帆布盖着的旧衣服堆上。阳光霎时在昏暗的屋子里形成一条明亮的通路。马可迫不及待地往窗外一跃，振翅飞远了。
埃蒂安把脑袋伸到窗外，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马可已经加入了鸽群，它们穿行在公寓间，在砖路和鹅卵石上投下影子，用鸽粪“轰炸”低矮楼房的楼顶。
埃蒂安收回目光。他转身，手撑在旧扶手椅的扶手上，去够马可巢里垫的报纸。报纸头版印刷着对于当前战况的报道，但已经被白色鸽粪糊的看不清。清扫完鸽巢，埃蒂安摘下报纸上几根掉落的羽毛，顺手将报纸揉成一团。
“埃蒂安！”街上传来叫喊。埃蒂安只得再探出头去，看到楼下的邦尼特夫人正笑着冲他挥手，示意他下来。埃蒂安冲她笑了笑：“我现在下楼，邦尼特夫人！”
他快步走出杂物间，路过门口时取下了挂钩上的贝雷帽。埃蒂安一步两级台阶地窜下了楼梯，在还有最后五级台阶时直接跳了下来。
邦尼特夫人正在公寓门口一张圆桌旁小口小口地嘬茶。她是个很优雅的老太太，也是埃蒂安所住公寓的房主。埃蒂安从没见过她的任何儿女，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她从埃蒂安搬来时就对他百般照顾，几乎把他当亲孙子看待。
邦尼特夫人微笑着冲埃蒂安举了举手中的瓷杯。“马鞭草茶，”她说，“配上香肠真是好极了。”
埃蒂安笑了起来。“说真的，邦尼特夫人，”他调侃道，“我认为您就算嚼生橄榄也会觉得和香肠很般配。您是我见过的对香肠最痴迷的人了。”
邦尼特夫人放下茶杯，冲他眨了下眼睛。“可是生橄榄和香肠真的很般配啊。”
她弯下腰拍了拍自己的裙子，又直起身来，示意他看圆桌上的一台无线收音机。
“昨天晚上我在调频的时候，发现它发出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她说，“你要是肯帮我这个老太太把它送到彼得那里去修，那就太好了。”
埃蒂安笑着拿起收音机：“正好我想伸展伸展身体。”
邦尼特夫人拍了拍他的胳膊。“太感谢你了，我亲爱的。”
埃蒂安同邦尼特夫人道别，带着收音机离开了。这天是周六，街上的人比较多，车辆也不少，他便选择走过去，虽然埃蒂安也觉得抱着收音机在街上走很蠢。再说了，他的自行车筐也不一定放得下。
埃蒂安所住的莫吉路与老彼得店铺所在的奈利尔路交汇的地方有一个广场，周围有很多店铺，平时很多人都会来广场休息。当他路过这个广场时，埃蒂安才发现几乎两条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广场上。每一个行人穿过广场时，周围都会响起人们愉快的问好声。
埃蒂安也受到了这样的待遇。他跟几个不是很熟的邻居打了招呼，与花店的两位Mademoiselle隔着人群挥手微笑。他的鞋跟有规律地一下下叩在地砖上，像给人们发出的交响乐般的笑声打着节拍。
正当他经过一个正在摆放画作的青年画家时，埃蒂安身后传来一个讶异的声音。
“埃蒂？”
埃蒂安猛地停住，扭过头去。是他以前的邻居佩妮。她正挽着她的恋人阿尔文，瞪大了猫头鹰一样的绿眼睛望着埃蒂安。
“我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佩妮将自己的胳膊从阿尔文的臂弯里抽出来——这让阿尔文皱了皱眉头。“你之前说你住的地方离杜蒙路很远的！你搬家了？怎么不告诉我们？”
杜蒙路与奈利尔路只隔着一条雷门路，并不是很远。
埃蒂安腾出一只胳膊来，一只手抱着收音机，上前搂了下佩妮。她散发着甜豌豆的香味。
“嗨，”他轻快地说，“我最近确实住到这边来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可能上帝也想让你们知道这件事吧，我这不就碰见你们了吗？”
佩妮咯咯直笑，阿尔文揽过她的肩。
“佩妮，”阿尔文提醒她，“埃蒂还有事情要忙呢。”
佩妮争辩道：“可是……”她看了看埃蒂安怀里的收音机，犹豫道：“……好吧，埃蒂你马上就会回来的对不对？”
埃蒂安笑着点了点头。佩妮才吁了口气，就被阿尔文半强迫地拽走了，还不忘回头：“埃蒂，等你忙完收音机的事，一定要来找我们！”
他又挥了挥手，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埃蒂安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望着那对情侣的背影发呆。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腿上，让他往前一个踉跄，勉强站稳——幸亏他抱紧了收音机。一个戴着花环的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冲他大声道：“对不起，先生！”
埃蒂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他的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和大笑声。
大群的鸽子停在广场寻找食物残渣。埃蒂安来到鸽群前，鸽子们无动于衷，走开几步继续埋头在砖缝里啄着。他有些不忿，猛地跺了几下脚，于是鸽群“呼啦啦”地集体腾空，只有一只红眼白鸽子停在原地瞅着他。
埃蒂安停下脚步瞪着它，白鸽血红的眼睛向他瞪回来，似乎在质问：你怎么这么无理取闹？
一人一鸽僵持几秒，埃蒂安突然冲白鸽做了个鬼脸，冲它说：“你这没家可回的可怜东西。”
他一扭头，大步走开了，白鸽在他身后莫名其妙地也飞走了。
埃蒂安来到老彼得的店里时，老修理匠正对着光聚精会神地摆弄一只怀表。
他清了清嗓子：“佩蒂先生？”
老彼得的姓是佩蒂。他技艺高超，在几乎所有人记忆里都一直住在奈利尔路，人们总是对他抱有特殊的亲近感情。但他又是一副古板严肃的样子，因此没人敢当面叫他老彼得。
老彼得“唔”了一声，头也没抬，片刻后斜眼瞅了瞅埃蒂安抱着的收音机。然后他突然放下手中的怀表和螺丝刀，起身小心翼翼地双手将邦尼特夫人的收音机捧了过去。他把镜片摆正，从收音机上取下一个小布袋，然后卸下了控制面板，检查了一下电路。
埃蒂安正在出神，老彼得突然张口：“有个零件卡住了，有点阻碍射频信号，只要……”他顿了一下，“明天再来取吧。”
埃蒂安应了一声，向老彼得道谢，然后转身就要出门，却被叫住了。老彼得找出几个二十生丁的硬币放进小布袋里递给埃蒂安。“我只收二十生丁，”他说。
走出老彼得的店，埃蒂安掏出小布袋，打开看了看。里面有老彼得的找零和一张纸条。埃蒂安把纸条举起来，看见那上面邦尼特夫人娟秀的手写体写着：
——亲爱的，麻烦你从简妮特小姐那里带来一些草莓，再给你自己买些饼干。
他笑了笑，把纸条塞进口袋。被绿叶筛得破碎的阳光洒在他面前的街道上。
阮城咬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倚在一张绒布沙发上逗狗。鲁妈带领着几个丫鬟正在将博古架上的瓶瓶罐罐用一层层的软布和棉绒裹起来，以便一会儿装进箱子里。佣人人手不够，不知从哪里拉来一个短工，正在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大门大开着，为了方便搬行李，风偶尔吹进来，裹挟着人们忧虑的窃窃私语。
阮城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他父亲一定站在二楼，扶着栏杆监视鲁妈她们收拾那些他最珍爱的古玩。
一阵脚步声急急响起。丫鬟彩英来到他身旁，气息有些乱。
“二少爷，”她喘着气，急促地悄声说，“雪……雪姨娘正要过来呢。”
阮城眯着眼冲她笑了笑，将她的手一捏。彩英红了脸，不知道是羞得还是急得。
“阿城！”她挣开阮城的手。“不是这时候！”
她又小声补充道：“老爷还……老爷还看着呢。”
“放心。”阮城无聊地向后一倒。“他不管。他全身心都扑在他那堆宝贝上呢。”
彩英开口还要说话，却被一声愤怒的叫声打断。阮城被这声音一吓，嘴里的香烟险些掉下来。一本厚重的书在空中划出优美又狠戾的曲线，狠狠地砸在短工身上。
“什么龌龊东西都往这儿领！”一个女声用怪腔怪调的京片儿尖叫道。短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匍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佣人们脖子使劲缩着，惶恐地看向来人。
“雪莉。”一直站在二楼监工的阮东辉严厉地说。
雪莉猛地扭头。她发髻本来就挽得很松，这下淡金色的卷发彻底散开，披散在她的肩上。“真是好兴致。”她讽刺道：“这时候还有心思收拾你那些玩具！”
阮东辉揉着紧皱的眉心，一步步下了台阶。
“这些都是很珍贵的宝物，”他疲惫道。“你不懂。”
“我不懂？”雪莉尖声道：“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你这蠢货！”
她气冲冲一扭头，跺着脚走到阮城身边。小猎狗夹着尾巴跳起来，一声不吭地小步跑到了门外。彩英早在雪莉来时就退到了一边，头垂得低低的。
阮城坐直了身子。“Maman，”他难得冷静地道：“别着急。”
雪莉压抑着怒火：“在屋子里抽烟！学的臭毛病！怎么不去你们那些烟馆！”
“雪莉！”阮东辉叫道。他又放缓了声音：“你知道，史密斯先生愿意帮助我们，这是很难得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我们去A国就没有依靠。”
阮城无声地叹了口气。
雪莉的声音果然再次尖锐起来。“我不在乎什么依靠不依靠，你这个懦夫！”她的脸上浮现了微醺似的酡红。“你们尽管去投靠你们的A国、B国吧，我回F国去！”
“砰”地一声，玻璃杯在台阶上炸碎，玻璃渣迸到了地毯上，亮晶晶的。阮东辉压抑着气息，冷冷道：“你去！”
雪莉一愣，又很快回过神来。“回去！”她叫道。“回去就回去！我这就走！”
阮宅里的东西本来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即便雪莉一直在抗拒，她的东西也早就被收拾好，只留一些每天都要用到的。几个佣人将她屋里的东西一箱箱搬出来，就连阮东辉也没有拂袖而去，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但还是站在原地。所有人都沉默着站在原地，看着那几个佣人汗如雨下。
阮城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几个丫鬟都专注地欣赏着地面，他不能跟谁眉来眼去，只好四下乱瞟。一不留神，他和阮东辉对上了视线。阮城眼角一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正要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却听阮东辉道：“阿城……”
“……你跟我一起走。”雪莉生硬地道。
阮城和阮东辉俱是一愣。
雪莉转头，盯着阮城一字一句地说：“你，……跟着我到F国去。”
阮城张了张嘴，香烟终于无助地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周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