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起沧潼》山雀啼

49、双面道人

　　日落西山，红霞满天，晚风吹来远处的花香，沾染上行人飘扬的衣角。
　　昏睡一整天的施承远缓缓睁开了双眼，眼中酸涩、口里泛苦，起身竟是一阵天旋地转，若非腹中仅剩些酒液和着那酸汁儿，他怕是要大吐一番。
　　“醒了？”窗边传来一清冷女声。
　　他捂着头偏向窗边，见未晞一身男儿装扮侧坐在窗沿上，不知在往外看什么。“你是，楚轶卿的，夫人？”
　　闻言，未晞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虽然单魂是她的，可是她没有初遇的记忆，实在是不想认这笔帐。
　　“为什么这么说？”施承远追问道，对于楚轶卿口中的小未，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他一直是有些好奇的，在没见到她之前他以为她会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见过之后他才发现她的确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不是娇小姐，看样子是个“假小子”。
　　“……”思忖半天，未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又觉得这种事还是不要告诉这不相干的人为好，便耸肩道：“算了，我是吧！”
　　施承远一愣，回过神后，不禁拉下脸来。他起身倒水，猛地想起昏迷前楚轶卿似乎说了一句：“小未，麻烦帮我照顾一下施兄。”难道，他昏睡期间这女子便一直守在这窗前？
　　“荒谬！”他不禁低声怒道。
　　“你说什么？”小未问道。
　　施承远看向她，冷声道：“你一直守在这儿？”
　　“……”她默了一会儿，缓慢地点了个头，“谁让楚轶卿今天要去考试呢!不然我才懒得呆这儿！”
　　“那真是劳烦，小未姑娘了。”他终究是不想将“楚夫人”这称呼喊出口，“也劳楚公子挂心了，我如今已无碍，小未姑娘不妨去休息吧。”
　　“如此甚好！那我走了！”要不是楚轶卿嘱咐白术好生照看他，而白术又大发善心地去给他煮醒酒汤了，她才不会被白术软磨硬泡着来替班，不过好在她才进来没多久他就醒了。
　　“慢……喂——”他“慢走不送”还没说完，就见小未翻身跳了下去，虽说摔不死，可她一个姑娘家的哪经得摔啊？
　　正要去到窗边看看情况，白术就端着醒酒汤推门进来了。
　　“师兄，你醒啦？来喝点醒酒汤？”白术对“师兄”印象不错，觉得他长得端正大方，一看就是好人的长相。
　　“你是？”虽说见过一面，但他不认识白术。
　　“我叫白术！”白术兴冲冲地说道，顺势将醒酒汤奉上，“喝碗醒酒汤！”
　　面对白术的热情，施承远多少有些不自在，不是因为她和楚轶卿似乎也很亲厚，而是因为他本能地有些厌恶女子的接近。
　　“多谢，白术姑娘。”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碗，没有碰触到她一丝一毫。
　　“欸对了，东方呢？”白术四处望了望，问道。
　　正喝汤的施承远猛地呛了一口，“咳咳！咳——”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快！她跳下去了！快看看！”他一边擦拭沾汤的衣服，一边指着先前未晞坐过的窗子。
　　白术应声来到窗边，往外瞧了一瞧，哀声叹气道：“哎！让她跑了！”
　　这扇窗后是一条僻静的小巷，鲜少有人走动，不远处的巷口有几条大黄狗在抢食，偶尔会有一两个孩童打那儿过的时候逗狗。
　　未晞便是瞧着这巷子僻静，是个不会引起骚动的地界儿，才潇洒地一跃而下。
　　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日和楚轶卿逛了一上午，似乎也没逛出个名堂来。再然后白术来了，白术倒是能逛，拽着她和楚轶卿就是一顿胡吃海塞，疯狂买这买那，直逛的楚轶卿哭穷。
　　然而这么多年来，她走过那么多地方，都是独自一人，她还是比较习惯一个人的浪迹天涯，一个人的逛吃逛喝。
　　三天后，会试结束，楚轶卿略带疲惫地走出了考场。
　　一出考场就见到了人群中扎眼的白术和未晞，二人在一群凡夫俗子中长得着实惹眼，而且，白术为了楚轶卿还特地打扮了一番。
　　临出发前，白术还在纠结穿哪套衣裙，戴哪只发钗，最后竟是施承远不耐烦地替她做了决定，然后赶着两人去接楚轶卿。
　　二人走后，施承远收拾起了包袱，似是要不告而别。
　　在回客栈的路上，未晞总觉得有人跟着他们，可是她每每一回头，都不见可疑的人。
　　“你觉不觉得，有人跟着我们？”未晞靠近白术，低声问道。
　　闻言，白术回头看了一眼，道:“没有吧？跟踪我们干什么？”
　　未晞看着一脸疑惑的白术，无奈叹道:“算了，就你这警觉性，别人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语气中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在嫌弃我？”白术气鼓鼓地质问她。
　　“……”未晞无语，最终违心说道:“没有，担心你呢！”随即报以一个假笑。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嫌弃担心的啊？”楚轶卿注意到二人在说悄悄话，听到只言片语，便问道。
　　“表哥她嫌弃我！”白术委屈告状，顺便躲到楚轶卿另一侧。
　　楚轶卿心下一无奈，又来了！
　　“嫌弃你又如何？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被嫌弃！”
　　“你！呜呜呜表哥，你管管她！不带这么侮辱人的！”
　　“抱歉，我管不了，你多担待！”楚轶卿微笑着说道，顺便也躲到未晞另一旁去了。
　　不料，因他是后退至未晞另一旁，所以没看清来人，与人撞了个结实，踉跄着就要跌倒，未晞扶住了他。
　　“诶哟！谁啊？走路不长眼睛啊！？”一男子声音炸开。
　　三人一看，是个道士装扮的男子，年岁约莫四十上下，有些灰头土脸。
　　“嘶——看什么看？没看过道爷啊！？”这道人横眉竖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抱歉抱歉，是在下没看路，给道爷赔个不是。”楚轶卿想也不想地便拱手道歉，待仔细看清道人面目时，惊道:“是，是您！明虚道长！”
　　微生明一愣，“你，认识我？”
　　楚轶卿兴奋着说道:“嗯嗯，认识的，是我啊，楚轶卿！当时我带着初儿四处寻医，是您说初儿还有救，帮我招回了初儿的魂，您还记得吗？”
　　未晞一听，登时想起来了这个道士，就是他强行招走了自己的魂，自己还因为杀了他招来天罚，连累了爷爷！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这个臭道士造成的，可是，他不是死了吗？
　　“哦哦——想起来了，那个，楚公子是吧？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是怎么从那个恶魂手里逃脱的啊？”他当时虽然想救楚轶卿，但奈何恶魂太凶了，他自己都不小心赔上一条小命了，想来楚轶卿也是必死的，但没想到他还活着。
　　“恶魂？”楚轶卿一脸疑惑，“道长您招回的难道不是初儿的魂？”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的，可是她既是你的娘子，又为何出手伤你？”微生明捋着唇上有些杂乱的胡须，摆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听到道长这么一说，楚轶卿也回忆起当日的情景，的确，那个魂魄对他很凶残，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冷漠和不屑，就像……是了，就像未晞生气时看他的眼神，也像他梦里那个初儿的眼神。想到这儿，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未晞，正好对上未晞淡漠的目光，没错！就是这个眼神！
　　说起来，他当时痛晕过去了，再醒来便看见了未晞，随即失而复得的愉悦感冲昏了他的头，让他以为他的初儿真的活过来了，再然后就是通过未晞手臂上的守宫砂发现她是母亲为他寻来的替代，可最后兜兜转转，她竟说初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她，那么，当初招回来的那个魂魄……
　　他迟疑开口道：“小未，你是……”话说到一半，他又不敢问下去了。
　　“是我！你们招回来的那个魂魄就是我！”未晞虽然在回答楚轶卿的问题，可她却是死死盯着微生明，仿佛怕他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了。
　　“什么！是你！？”微生明惊呼道，“哦对对对，你这么一说，确实好像是你这模样的！”
　　突然间，没人说话了，微生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仇人就在眼前，可是他打不过她呀！
　　未晞看着微生明，也是渐露杀意。
　　就在二人剑拔弩张之时，一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白术问道：“什么魂不魂恶不恶的啊？难道东方你被这种货色招过魂？”白术其实多少也是有些瞧不起凡人的，只不过很少表露，而且她主要还是看脸，这道士邋里邋遢的，看着就不像个厉害角色，居然招得动这东方未晞的魂，肯定是东方太弱了！
　　听出白术话里的含义后，未晞也不恼，她只是淡淡地解释道：“当时我本就虚弱，是他阴险！”
　　“……”微生明很是无语，可也无处发作。
　　“所以，我们当时招你的魂，是不是伤到你了？”楚轶卿很是自责。
　　“哎呀没事儿！你看她现在不好好的吗？能蹦能跳的！”白术跟个没心人似的开着玩笑，但她也是想要安慰楚轶卿。
　　未晞不禁瞪了她一眼，语气不善：“非得我死了才算有事儿是吗？”
　　白术怂了，不得不闭嘴低头。
　　想来那次招魂定是伤到她了，这么一来，她当时那般暴戾就有因可循了。于是楚轶卿的自责又加深了一分，正欲开口，却被道人先一步说道：“那什么，招魂是我不对哈，我的错！不过你当时也杀过我一次了，咱算扯平好吧？我也不跟你计较你杀我这事儿了！咱们就此别过，再也不见！”微生明向来识时务，他知道自己实力弱，便会该认怂时就认怂，于是说完他就转身打算走了。
　　然而，未晞却并不想息事宁人，“站住！”
　　闻言，道人心想不妙，立刻撒丫子就跑了起来。
　　见状，未晞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楚轶卿和白术也紧跟其后。
　　微生明拐进一条暗巷，在转角处埋伏了起来，待人一闯进这条暗巷，他便甩出了一包迷香，未晞轻敌中招，当场昏了过去。
　　楚轶卿和白术赶到，见微生明用绳索将未晞五花大绑，楚轶卿急了：“道长你干嘛？放了小未！”
　　见楚轶卿冲上前来，微生明扯出一个冷笑，随即很利落地将楚轶卿制服，也绑了起来。
　　“轮到你了，小姑娘！”微生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表情很是阴鸷，他拿着又一根绳索朝白术走去。
　　此时的白术意识到这不是个善茬，不由认真了几分。
　　她很久没打过架了，上一次打架还是和京墨一起，她本不善战，也不知这道士有几分厉害，但能打的都昏过去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白术快跑！”楚轶卿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撂倒了，虽然挺不服气的，但他不得不承认微生明好像很厉害，所以能跑一个是一个，他希望白术最好能逃走。
　　须臾，白术哭丧着脸说道：“对不起，我太久没打架了，生疏了……”
　　楚轶卿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而问微生明：“道长你想干嘛？为何绑我们？”
　　微生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狰狞地笑了：“你猜我想干嘛？”
　　二人皆是被这突然的一笑给吓着了，白术更是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颤颤巍巍地对楚轶卿说道：“他不会是想吃了我们吧？”
　　楚轶卿安慰道：“没事的，别害怕！明虚道长应该不会伤害我们的。”
　　白术眼里仿佛在质问：“你确定他这副样子不是要害我们？”
　　紧接着，三人嘴里均被塞上布条，扔上一辆没有开窗的马车。性情突变的微生明驾着马车驶离了京城。
　　不知赶了多久的车，楚、白二人在逼仄昏暗的马车里昏昏沉沉得险些睡过去，而未晞一直没有醒过，中途楚轶卿曾尝试叫醒她，可似乎是那迷香太过强劲，未晞就跟昏死过去一般。
　　马车终于停下了，停在了一片乱坟上，已是夜半时分。
　　下了马车，一股冷风吹来，将头脑有些发昏的两人吹了个清醒，楚轶卿望了眼四周，荒坟遍地，杂草如织，时有一些诡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袭来，衬得这坟冢孤夜更添几分阴森。
　　微生明一手拽着绑住白、楚二人的绳索，一手拖着昏迷的未晞，朝一座坟包走去。
　　“道长，明虚道长，我来背小未吧，你可以不解开绳子！”看着小未被那般粗鲁地拖着，楚轶卿便提议道。
　　听到他这么说，微生明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你心疼了？”
　　“对，我心疼了！”楚轶卿着急地答道，又补充说:“这地上这么多碎石块儿，保不准还有什么刀片，你这样拖着她，会伤到她的！”
　　见楚轶卿急了，微生明稍有松动，道:“那你就背着她吧！”说完，又问了一句:“你对她这么关心，她知道吗？或者说，她对你而言很重要，那你对她重要吗？”
　　楚轶卿犹豫了一会儿，随即斩钉截铁回答道:“当然重要！我们视彼此为命！”
　　听到这个回答，微生明若有所思，竟解开了楚轶卿的绳子。
　　见状，楚轶卿竟还问道:“为何解开我的绳子，你不怕我跑了？”
　　一旁的白术要是此刻腾的出手，必然已经扶额了。
　　“你看着挺老实的，也不敢跑吧？”微生明戏谑道，随即又补充道:“再者，你若真跑了，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楚轶卿再次被打上“老实”、“不敢”的标志，心里还是挺不服气的，可这确实是事实啊。于是他也只能无奈地认了。
　　他打横抱起未晞，跟上微生明。
　　“诶诶诶！说好的用背呢？为什么改成抱了？”白术有些嫉妒地问道。
　　“都一样！”楚轶卿回道。
　　来到一座坟包前，一块半人高的木牌映入眼帘，木牌上似乎写了些什么，可惜夜色太暗看不清。
　　微生明走近木牌，往木牌后的坟包使劲儿踹了一脚，“轰”的一声，坟包后塌陷了一片，出现了一个暗门。绕到坟包后，微生明打开暗门，往下走去，身后两人也亦步亦趋跟着。
　　暗门下有一条七弯八拐的暗道，紧接着就入了一间暗室。微生明生起了火，室内一下亮了起来，这是间挺大的密室，墙上嵌有柜橱，摆满了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些颜色各异的粉末。暗室正中间，摆着一张硕大的石台，却空无一物。
　　“别看了，把她放到这上面来！”微生明指着石台，朝楚轶卿命令道。
　　不知为何，那石台让楚轶卿有几分发怵，仿佛那不是普通的石台，而是送命的砧板。
　　“愣着干什么？要我亲自动手吗？”微生明不耐烦地喝道。
　　楚轶卿抱着未晞艰难地迈开步子，他有些害怕地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绑我们？”
　　这次微生明没有让他猜，而是阴沉着脸说道:“无冤无仇？这女人杀了我，这叫无冤无仇？”
　　闻言，楚、白皆是一愣，楚轶卿难以置信:“你不是还活着吗？小未怎么可能杀了你？”
　　“呵呵呵！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是我的本事，可这不代表她对我就没有杀身之仇了。更可恨的是，她还毁了我的心血！我十多年的心血啊！本来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我就可以养出十二个优秀的鬼侍了！有了十二鬼侍，我就不用再看那些人的脸色，我还可以把他们踩在脚下，让他们给我舔鞋！不，他们不配！他们连给我舔鞋都不配！我，我就要成功了，我，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只差一点点，一点点……”微生明变得有些癫狂，甚至是歇斯底里。
　　“他是不是疯了啊？”白术凑近楚轶卿，悄悄地说道。
　　“好像是不太正常。”楚轶卿看着从歇斯底里到自言自语的道人，带着一丝肯定地回道。
　　“那要不，我们趁他这会儿疯疯癫癫的，悄悄溜了吧？”白术突然目放精光，她可能不擅长打架，但她擅长偷溜。
　　于是，二人悄悄地朝暗室外挪着步子，一步一步，挪得极为小心，哪怕微生明回过头来，也未必瞧得出他们动了。
　　眼看，他们离门口只差两三步了，不料一个矮胖的身影堵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