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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岁月艰 ...

  •   岁月艰 “红旗漫卷西风”

      ***
      苏幕遮很长时间再也没有见过沈犹怜,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永远地消失了。

      1966年,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沈犹怜的信。那信写于TW,由一位在美国长期生活的上海人带回来。信中没有过多的内容,是寥寥的数语。

      “许久未见,你还好吗?昨天夜里,我又听见了海浪的声音。我就这样一面听海,一面想你。上周在台北,去了明星咖啡馆,我想,若是你也在,该有多好。那儿的咖啡还算可口,可不知为何,我最怀念的还是上海西餐厅咖啡的味道。如今,我们之间只隔了一方浅浅的海峡,但它却那么遥不可及。不知此生,还能再见面吗?”

      那封信上写着来信的具体地址,苏幕遮将它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信上的一字一句却悉数记在了脑海里。

      日子照常,一夕之间又好像全部变了模样。马路上,高音喇叭响起,宣传革命的车子徐徐驶过,响彻宁静的街道。

      批斗是从学校率先开始的。刚开始只是一周三天,后来连课也停了,全都乱了套,很多教授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攻击。

      苏幕遮又干起了老本行,经营着一家小报馆。

      那天,几个带着红袖章的学生闯进来,精神亢奋地要她出几百份大字报,对音乐学院的李教授夫妇进行批斗。

      “对不起,报纸是客观报道事实的,你们这样无理的要求,我做不到。”苏幕遮断然拒绝。

      贴了大字报在当时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苏幕遮绝不能因为这些狂热的人们,而昧着良心干这样的事情。

      领头的学生横着眼睛,“你包庇□□,我看也得先查查你!”

      半夜有人敲门,苏幕遮披了衣服开门,是一对体面的老夫妻。

      “苏记者,我们是专门来谢谢你的。”其中一人开口,“我们听说了,学生们到你那儿去闹,要求刊出批斗我们的大字报,你拒绝了。你是救了我们的命啊!可是现在情况很糟糕,你也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他们抓到把柄了。”

      苏幕遮点点头。

      果然,没过几天,几个HWB上门了,他们将报馆封了,接着说,“报纸不能为人民,不如关了利索。现在人是按成分划的,我们经过仔细的调查,早就已经将你的底细摸清楚了。你的父亲是资本家,母亲是旧时的交际花,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现在一家人都在美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是不是要内外窜通,搞什么阴谋?”

      苏幕遮想起了往事,抗日战争胜利后,唐仁美一家回来了。后来还是打仗,一家人就考虑到国外去。那个时候,她第一次那么坦诚地问她愿不愿意一起走,许是年纪大了,她说这次不想再丢下她。苏幕遮当时说,“不了,我还要等人。”

      一群人难听地骂了一番,怒气冲冲地走了。往家里走时,小巷已经贴满了大字报,只是这次是苏幕遮的。黄色的纸,红色的字,大的如同漏斗,扎眼得很,一直贴到了家门上。门上被砸了几个洞,家里也被打砸地一片狼藉。

      苏幕遮心忧那封信,看看藏的地方,果然那信已经不在了。她的心里泛起了一阵冰凉。她不是怕那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只是那是她唯一的念想,她不想它被任何人剥夺。

      不久之后,苏幕遮作为黑五类,也被拉上了批斗台。他们给她带了白色的高帽,让她跪在台上,将她反剪了双手按下去等待审判,她被迫弯着腰接受凌辱,像是姿势怪异的白无常。

      批判先从音乐学院那对夫妇开始。台上站着好几个HWB,台下的人们冷漠地看着。台上的人脱了他们的鞋,塞到他们手上,让他们互相拿着鞋底扇耳光。李教授先来,他舍不得对妻子下重手,轻轻地抡了一下,几个人根本不满意,上前狠命地打他踢他,强迫他用力打。

      苏幕遮扭头,从一个很低的角度,看着两个老人嘴角流出鲜红的血迹。

      “住手!”她声嘶力竭地喊。

      一人过来将她的头按的更低了,“住手?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们住手?社会的蛀虫!你的问题比他们更甚!”

      他只是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眼睛却像是烧起了热烈的火,“哼,苏幕遮,你这名字还是个词牌呢,封建主义的糟粕!你父亲母亲和弟弟的问题还没交代清楚,我们今天又在你家里搜到了这个。”

      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封信,举着晃动一番,对台下众人说,“你们知道这封信来自哪儿吗?TW!”

      他声情并茂地朗读了那封信,台下人群叽叽喳喳议论不已。

      “说,你是不是有国民党反动派的朋友?告诉你,早日坦白,早日争取宽大处理,否则,有你好果子吃!”那人过来,抬脚踹在她身上,她本就跪在地上,失去了支撑,顿时侧倒了。

      手被反绑着,她艰难地挪动身子,一点点直起腰来,“一封信能说明什么问题?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那人笑了,下台拿了一个瓷盆踢在台中央,划了一根火柴便将那信烧了。

      “你凭什么烧我的信?”苏幕遮心急如焚,又愤怒至极,想要起身去护住那封信,又被两个人按住。

      信在火光里被焚烧成灰烬。

      会议又持续了一个小时,台下的人们四下散去了,教授夫妇被拖着关押到学校的住所了,苏幕遮眼睛要喷出火来,跑到那瓷盆那儿,望着里面的灰烬发呆。

      “冥顽不灵啊。”那人摘了他青绿色的学生军帽,从腰间抽出皮带,示意将人拖到一旁。台子侧面又有一个立柱,两个人将苏幕遮架起来,拖至立柱那儿,又将人死死地绑在上面。

      皮带是铜扣的,那人示意两个人闪开,便抡起来朝苏幕遮身上打去。声音结结实实,像春日里的爆竹。一皮带下去就带出一道血痕。她上了年纪,这几下着实有些吃不消,但还是挺着一股硬气一声不吭,彷佛那皮带并没有抽在自己身上。

      “□□分子就是人民的公敌!交代你的问题!你跟那教授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袒护他们?”他抡了几皮带后,气喘吁吁地呵斥。

      苏幕遮轻轻地笑了,她颤抖着身子抬眼看他,“小子,这几下算什么,我进日本宪兵队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你找死,”那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又挥着皮带狠命地抡了几下。旁边有人拦下了,“头儿,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会出人命......咱们明天接着审......接着审......”

      ***
      白日里,他们放苏幕遮回去处理伤口,她也不去管那些伤口,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在日落黄昏时来到音乐学校。

      那封信的残渣还在这儿,她得想方设法找到它。

      被烧的信的灰烬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将那些残留的收拢起来,小心放在塑料袋里。

      不远处的教室有音乐传出,她循声走了过去。

      是昨日接受审判的那两位老教授。嘴角的红肿还未消散,他们穿了礼服,是那种正式场合演出的十分庄重的礼服。下面却没有一个学生。

      他们看见了苏幕遮,发自内心的笑了。

      “孩子们都到乡下去了,这里已经很久没上课了。”老人解释了一下,继而又心怀抱歉道,“对不起啊,苏记者,是我们连累了你。”

      苏幕遮摇摇头。

      “今日也是极有缘,苏记者不如坐下来,听我们弹奏一曲吧。”

      “好。”她应下了,靠在窗边坐好,落日将教室照的红彤彤的。

      两位老人在钢琴面前坐下,四手连弹起来,弹奏的曲目是《梁祝》。一曲毕,苏幕遮还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

      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位老人同她说了声“保重”,牵着手走出了教室。

      第二日,苏幕遮刚出门,就听到了街上有人说,一早上,有两个人从音乐学院最高的楼层跳了下去。男的在下,女的摔在他身上,两人至死还牵着手。

      苏幕遮想起了老人昨日盛装弹奏的《梁祝》,心里骤然一紧。她匆忙地跑到那儿,只剩下了一滩血迹。清洁工正在机械地拿水冲刷地面,没有丝毫表情。

      “这儿的人呢?”苏幕遮出口的声音都颤抖了。

      “被拉到火葬场了啊。”

      苏幕遮又匆忙往火葬场赶去。在那儿,她也没有见到那老夫妇。工作人员将他们已经火化了,和其他的“□□”骨灰烧在一起。

      苏幕遮捧回了一点骨灰,装在小罐子里,埋在院子里的那颗夹竹桃下。

      世道乱了。她想。

      批斗会又开了几回,打也挨了几顿,苏幕遮麻木了,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她总是能想起那天听到的钢琴声,那是通向自由和解脱的绝美之音。

      再也熬不住的时候,她换上了好看的衣服,卷了发,穿上了高跟鞋,光鲜亮丽的走在大街上。那个时候,没有人敢穿的好看了。

      路过福州路的时候,她看到了曾经的小照相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她和沈犹怜一起来这里拍照,年轻的摄影师说,可以给我们橱窗也放一张吗?再回想恍如隔世,如同过去了一个世纪。

      橱窗里的照片还在,两个人笑靥如花。另外一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字又极富讽刺意味。

      街上有火光,苏幕遮被人拦下来了。她先是被粗鲁地拉过去剪了发,又被命令脱了外套和高跟鞋,然后几人将那些东西扔进了火堆,劈里啪啦地爆裂出一阵声音。两只裤脚管也被人剪开。

      苏幕遮就那样麻木地、没有任何表情地离开了。

      往前面走,她走到了人海中。一排排的车辆排列整齐,那些年轻的学生,有几个挥舞着大旗,其余人挥舞着手中的小册子和小旗子,车里的人探出脑袋,也将旗帜挥舞出车外来。

      车厢被染红了,街道被染红了。

      “到北京去!到天安门去!”人群涌动着无限热情,喊声震天动地。

      苏幕遮没入了汹涌的人群,感受着红旗漫卷西风的狂热,也感受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凉。

      傍晚时分,树上婆娑的绿叶遮住了月亮的光,街上一片冷清。苏幕遮站在国贸最高的顶楼,向下看去,城市一片凄凉与寂寥。

      赤脚走了几步,地面透凉极了,半只脚已经跨出去的时候,她看到了整洁的地面。

      像是自由的召唤,也像是目的地一般,她很想很想跨出最后一步,去拥抱它。

      可下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沈犹怜的那句话,“......珍重。”

      她在信里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还有期盼,还有念想......便不能如此。

      脚步收了回来,她退后几步跌倒在地上,趴在冰凉的地面,释放着痛苦的眼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岁月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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