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善恶罄 ...
-
马车走得飞快，开始还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仿佛是穿过了闹市，越走越见清静，声息收敛，渐渐连虫鸣鸟叫的声音都细不可闻。
终于车辙一顿停了下来，车门打开，门外一名大汉迅速跪伏在车下。
白衣人起身下车，踏上了他的脊背。
就算是当年宁司马府上全盛的时候阮阮也没见过这种架式，迟疑着跟在白衣人后面踩在大汉的身上，恍然间一抬头，却被眼前的情形彻底的惊呆了。
大雨刚停，泥泞还没有干透，白如绒雪的毯子从车前一直铺向了远处的山庄。
车其实是停在了半山腰处，往远处看金灿灿一片，被日头映成了绚烂夺目的赤黄，让人好一阵头晕目眩。
没等阮阮回过神，那一片赤金色已经轰然而动，拜伏在地面上。
“恭迎公子！”
“恭迎公子！”
“恭迎公子！”
声音在山坳里激荡回旋成了气浪，又迎面扑上来，阮阮耳蜾里顿时一片嗡鸣。竟连在咫尺的耳语都听不到了。
许久才见白衣人抬起手，指向那金灿灿的一片身形：“两万士门子弟，够不够让整个燕京城固若金汤？”
阮阮一直黯淡的脸色却泛起了冷白。
刺花金飞制服，那绚烂到了咄咄逼人的赤黄，佩绣春刀，足下罕见的薄牛皮双层底官靴，都会让人记起前朝往事里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秘。
阮阮微侧了脸看向白衣人，漆黑的瞳孔中闪烁出近乎惊恐的神色：“锦衣卫？”
“不愧是宁司马家的大小姐。”白衣人踏过了雪色的绒毯向前走去，“一眼就能识货。”
识货，却并不是因为阮阮博学多才。
而是史书上关于“锦衣卫”的记载太血腥，太暴虐，每每忆起，都会让人从内心底处泛起刻骨的深寒。
大周建国初年，为集权专势，太祖皇帝废除了麾下军队中的元帅一职。
德政三年，他又将拱卫司从大都督府的管辖下独立出来，改组成为亲军都尉府，下辖左、右、中、前、后五军，统称为“侍卫亲军”，专门负责侍卫、缉捕、刑狱之事。
这便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的前身。
短短五年时间，在太祖皇帝的授意之下，锦衣卫炮制的冤案无数，绞杀、斩首、连坐、黥面、流放的有数万人之多，朝中众臣几乎被清洗一空。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扑天盖地的咒骂和怨恨。
一时间民愤四起，人心涣乱。
德政十年十月二十七，定远侯华凝带人闯入禁宫，强逼着太祖皇帝签下了废除锦衣卫的诏书。
也是在同一天，锦衣卫总指挥使王继周被乱民拖到了菜市口，活活打死。
混乱的军民包围了都尉府，一把大火将浸泡了无数冤魂的刑具烧成了灰烬。
从那时候起，锦衣卫才算是彻底退出了大周的朝局。
然而史书上关于它的每一行每一个字，都散发着鲜血的腥臭，都叫嚣着冤魂的屈辱，难道事隔数十年之后，它又要阴魂不散的卷土重来了吗？
白衣人似乎根本就没觉察到阮阮的目光，他走得不快，步似闲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高不可攀的矜贵，便是对他一无所知的人，也能从他言行间感觉到他来历绝寻常。
这骄奢跋扈的贵公子，竟然也要去染沾那些臭不可闻的过往？
这世间最诱人的东西莫过于权势。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足以令任何人痴迷疯狂抛却了良知。
从古至今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多得已经让阮阮已经懒得去说些什么，何况以她现在的处境，就算说了什么，也只会让自己更尴尬更危险。
她唯一能够做到的也就是活下去。
活下去……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钥匙，不惜代价，哪怕是抛却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也一定要活下去。
山庄之大，大得远远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从半山腰延绵而下的宅院一眼望不到头，其间高山流水，花鸟潺潺，美人如云，好一派富丽堂皇的人间仙境！
大厅里铺了厚厚的波斯绒毯，一张矮几横跨东西两厢。
白衣人走到几前席地而坐，一指对面，阮阮便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坐下来。
“我姓华。”那白衣人说道，“你可以随他们，唤我公子。”
阮阮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华公子。
白衣人又指了指身边那年轻俏丽的女子：“陵西王小郡主齐光。”
阮阮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想到，这年轻女子竟然是陵西王的小郡主！
郡主比公主的身份也不过略低一畴，却这样亦步亦趋跟在这白衣人身后，神情态度近乎谄媚……
那么这个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年轻女子被她看得心下不快，眼角余光轻蔑地向她一扫。
阮阮便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茶雾氤氲萦绕在矮几之间，那白衣如雪的华公子面貌有些模糊，连声音都透着几分天外飞仙的不真实。
“赤水山庄建成至今，耗时足足有三年之久，一材一石一草一木无不调用世间极品，就连这茶，也是武夷山上百年方得一株的绿野仙踪……”他语气微微一顿，“我不介意给你们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得也最好，但是你们这些人……你，宁大小姐，你能有几分赤诚之心回报于我呢？”
多少人看见这富贵逼人的气派都软了半边身子，抓着机会表衷心，恨不能把肠肝肚肺都掏出来给他看。
然而阮阮却像是一池死水，波澜不兴，把最肉麻的话也说得平淡无味：“但凭公子吩咐。”
华公子倒多看了她几眼：“林正阳这个人你知道吗？”
阮阮一直低垂的眼睫终于微微闪烁了：“知道。”
“不仅仅是知道吧……”
“他……”阮阮下意识地又去抓紧了系在脖子上的钥匙：“他与家父同朝为官，志趣相投，有忘年之交……”
华公子手指轻点着桌面，嗒嗒嗒一阵阵地轻响。
阮阮明明知道既然他问，就早已经把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清楚楚，可她就是说不出来，说不出，连唇齿间咬住了那个林字都纠缠不休，反复成魔障，她闭上眼睛微微颤抖着：“他……他……他……”一连说了几个他字，她终于一咬牙关，还是把他与她的私秘全部都告昭天下了，“他与我有嫁娶之约……”
好在华公子终于是没再问下去。
如果他再问，她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华公子拍了拍手，侍女捧着一叠卷宗缓步行来，放在了桌面上。
阮阮看到那卷宗之上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大字：林正阳。
她有些恍惚地抬起头，对面的人被笼罩在还没有散尽的茶雾之中，眉目如画，哪里看得出一分一毫的恶意。
侍女在她面前铺开一张宣纸，将蘸满了黑汁的狼毫塞进她手中。
“两天。”华公子口气平淡的说道，“我给你两天的时间，你要看完这些东西，写下一份足以致他死命的谏折！”
阮阮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那狼毫：“为什么？”
“这话可是你该问的吗？”
“林正阳为官清廉，志向高远，衷君爱国，万民敬仰，却为什么一定要致他于死地？”阮阮唯恐被人打断一口气问下来，问得华公子竟微微地笑了。
“为什么？”他将手里的茶盏往前一推，碰到了碗盖上，叮的一声响，那碗盖竟被撞碎成了粉畿，“因为它要往前走，而这个碗盖固然也算是傲骨铮铮光彩夺目，却挡住了它的一往直前的路！”
阮阮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贵公子。
他一定是从小就受尽了娇宠，不需要寒窗苦读，不需要和任何人去争，去抢。他明明什么都有的，却为什么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往那千古骂名的深渊里走？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善恶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