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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经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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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十五岁的少年。
一把染血的长剑。
一座城。
城中遍地狼藉,无辜的民众横尸街头,到处是尚未熄灭的火焰,在风中跳动,无情地映着城中的惨状。少年站在原地,许久未挪动脚步。
他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用力到泛白,隐约露出突兀的骨头。
一阵马蹄声自不远处传来,两名骑马的人慢慢走过疮痍的土地,最终在少年面前停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将军,我——”
那为首的大将军是个剑眉星目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难以置信和失望,“是你做的,对吗?”
“不是,将军,不是我!”少年声音带上了哭腔,“您一定信我,绝对不是!我听到消息便立刻赶过来了,谁知就…”
“南翼城覆灭,你敢说和你无关吗?”那将军打断了他,“你是南翼守城人,东西北三城都完好无损,为何你这里偏偏出了问题?”
少年大骇,双腿一弯,跪在大将军马前,“真的不是我!将军若不相信,任公子可以作证的!”
跟在大将军旁边的是个同样十五六岁的少女,像男子般束着发,她一直在旁听,此刻面无表情地插话道:“当初你到任府,本就力排众议,你跟随任小公子这么长时间,也该知足了,你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少平听她不客气的一番话,张了张嘴,却无可辩驳,眼里一点光开始黯淡下去。
“将军,他可不能再留了。”少女从腰间抽出佩剑,寒光一闪,便指向了少年咽喉间,“这孩子原本便是杀手出身,做了死士,免不了会有背逆举动,他们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卖命与复仇,从来不择手段。”
少年知晓自己再说也无济于事,索性认命地闭上了眼。
他手指慢慢松开,染血的长剑滑落,剑身上早已干涸的血迹仍然刺眼得很。
“炽颜。”大将军念出剑的名字,“是把不错的武器,可惜选错了人啊。”
他说罢转身,不愿再看下去,“交给你处置了。”
大将军吩咐过那少女,随后离去,背影竟有一丝落寞。
一人一骑,在哭泣的城中踽踽独行。
见大将军走远了,少女动作一顿,却放下了手中长剑。
“小子,你看着我的眼睛。”
少年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那女孩眉宇间带了几分薄情,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却还是生得很好看。不知是不是久经江湖的缘故,她眼中的稚气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到叫人看不懂的清冷。
“我今日若按大将军之命杀了你,你的任公子,肯定不会冷眼旁观的。所以,暂且饶你一命。”
少年对上她的目光,没来由地有点胆怯,于是移开了视线,“你为何要不惜代价,不顾大将军之言放我离开?”
“听闻魂剑炽颜,乃凤凰血脉而成,其主名彤鹤,浴火能生。”
少女将剑插回了鞘中,风扬起她额边的长发,“离开南翼城罢,不必再回来,也不必再寻你的任公子去了。”
“不,我还会回来的。”少年拾起炽颜剑,咬着嘴唇摇头道,“下次,我一定查清南翼灭城的真相,还江湖一个太平。”
“好啊,你要不肯罢休,那我拭目以待。”少女微扬嘴角,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我等着。”
“还有,报姑娘留情之恩。”他补充。
少女点头应道,“这条也记下。
言毕,她一拉缰绳,身后的披风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彤鹤,你可要记着,从今以后,不可再像之前一样了。在下与你同出一脉,方才顾念私情,留你一命。”
南翼城战火未尽,冤魂难散。
腰间佩剑的少年,向孤城一礼,逆风离去。
那时节,远在西翎城的守城人,是个刚刚十八岁的少年,独自一人扛下守城事务,在听闻南翼灭城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派人捎来口信。
“南翼一事,我有所耳闻,但真相未知,便不可妄加评判。”
“守城者乃是我心腹之人,我也相信此事与他无关。若其难逃此咎,这份命债,便算在我头上,不必为难他。”
“西翎守城人任希向天下百姓立誓,绝不会教南翼无辜性命枉死,终有一日,我会还众位公道。”
后来西翎守城的少年,快马加鞭赶去了南翼,见到的,不过是战火连天的荒城,与不绝于耳的哭喊声。
身披铠甲的大将军好像算准了他会来,似乎已候多时。
“大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方没有回答,背对着那少年,看不清面容。
少年的耳边突然响起无数个忽远忽近的声音,在他耳边控诉不止。
“你明知那个人是来历不明的死士,还要执意带在身边!”
“为什么要把这座城交给他来守?为什么?”
“你不是要负责吗?那就把罪魁祸首交出来啊!”
“一城人的性命,你拿什么来还?”
“凭什么连京都的大将军,也要来替你收拾这烂摊子?”
“就是!你凭什么?”
“还我们命来——”
少年被嘈杂的叫喊震得有些恍惚,他视线开始模糊,周围的一切渐渐不那么真实了。
不远处的大将军这时向他走来,血污遮住了将军的容貌,但遮不住他不动如山的气势。他放轻了动作,温柔地将少年护在臂膀中。
“灭城不是你的错,但这里不仅是南翼一座城池,这里是社稷,是天下,就要赌上你所有的身家性命,守一方安宁。”
他的声音很缥缈,但给人慰藉,“记住,孩子,永远不能轻言放弃。”
“那,我该怎么做?”
少年抬起脸问,居然没有惧怕将军脖颈上一道狰狞的致命伤痕。
大将军朝他挤出一个笑容,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该走了,这里,以后就交给你吧。”他放开了笼着少年的手臂。
“爹…”那孩子踌躇了片刻,小声地喊了一个字。
男人听了没有应,摇了摇头,不客气地制止了少年的话,随后伸手拿过少年手中的长剑。
他举起剑,对准少年的后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插下。
剑与骨相交的刹那,剑身化作一道紧色电光,迅速地没入了少年脊梁之中。
“以剑气为脊梁,宁死不屈。”
将军做完这件事,嘴边勾勒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魁梧的身躯便像被抽干了生命力一样轰然倒下。
只留少年一人,站在尘嚣之中,带着孤独和不知所措的茫然,立于天地一线之间。
多年前。
“灵音山位于北鸿城郊,在中原四座城里算得上是偏远一点的地方了,不过没有人会因为这个而放弃在灵音山脚下定居。”任岩一手牵着马,信步穿行在东鹊城中,说到这儿,偏过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女孩只有十岁出头,却不难看出来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眼睛又黑又亮,五官都很精致,耳朵上戴着几个银环,不似普通孩子。只是脸上的表情淡了一点儿,让女孩看起来不是容易亲近的样子,她听任岩问自己,一掀眼皮,“不知道。”
任岩于是接着道:“都说那灵音山上啊,住着一位侠女,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又武功高强,最重要的是…”
他故意说到一半,有意逗那小女孩开口,“枫儿,听说那位侠女,和你年龄差不多呢。”
他喊的是女孩的小字,可能是不乐意任岩当众这样叫,女孩的表情更正经了几分,“大将军,我有名字的。”
正值而立之年的大将军显然不把她的抗议放在心上,转而继续讲他的故事,“最重要的是,灵音山当地的人们曾经看见过神鸟飞过镇子上空,羽毛仿佛霞光浸染过一般,带着五彩的微影,那些人祖祖辈辈都说,山中有百鸣神鸟,能发百音,鸣声悦耳,摄人心魄,看见那神鸟从百鸣山上飞下来,便是能交了好运的。”
“将军连这个也信。”女孩不屑一顾地开口,“百鸣算什么,哪比得上大将军家的紫燕血脉。”
“那也不能小看了灵音山啊。”任岩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紫燕与百鸣皆是凤凰后代,实力不容小觑的。”
说话间,任岩在一家路过的酒楼外停下了脚步,他略一停顿,转头征询道,“怎么样?在这里歇歇脚再走?”
“听大将军的便是。”女孩低了低头,然后熟练地接过任岩手中马的缰绳,在酒楼外拴好,便跟着任岩进了店门。
“呦,这不是任将军吗!”酒楼里的小二见多识广,再加上任岩算是常客,一眼就认出了他,“快请进!您还是在老地方坐么?”
“对,这些天一直在外面,来这里解解乏再回去。”任岩丝毫没有将军的架子,熟络地跟小二论家常,“小二,这几天我不在东鹊,城里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啊?”
小二将茶水放上桌,“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您听说过金雕吗?听说啊,金雕重出江湖啦,带领手下一众人,故意寻茬,所以我们这些小人物,是不敢招惹他们的。”
任岩本不把这些江湖上的匪徒放在心上,只当作是江湖又一个怀抱野心的人,谁知他刚要开口,听见临桌一个男人的声音,“可不是嘛,整天祸害百姓,这种人就该让他不得好死。”
任岩循声看去,就连坐在一旁不苟言笑的女孩儿都被这人吸引了目光。
放出言论的是个和任岩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身利落的黑色短衣打扮,长相也不似普通人,腰间别着一把短刀,看样子是个惯走江湖的。他还带着个小男孩,样貌和男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对父子。
“这位兄台,听你的口气,是路见不平,还是和那金雕有仇?”任岩忍不住上前搭讪道。
那人见了任岩,并不认识,只觉得他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语气客气了些,“看您也是个通晓事理的,金雕那种人,难道大人还能容忍不成?”
“不曾见过,不好妄加评论。”任岩道,“不过听起来,那金雕可是个恶人。”
“当然。”男人愤愤不平地冷哼一声,不打算再和任岩探讨这个问题,拉起儿子要离开,却突然被另一桌人拦个正着,“两位上哪儿去?”
拦住父子二人的是几个大汉,个个都持枪带棒,一看就知道是练过武的。
“敢贬低我们金雕大人,活的不耐烦了吧?”
“金雕大人的意思,有任何不满的…”一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杀了便是。”
“你们两个,今天可是撞枪口上了啊。”
那男人皱了皱眉,将儿子护在自己身后,拔出腰间的短刀,“金雕算什么,在亓某手下可讨不到好。”
几个大汉对视一眼,默契地迅速摆开阵势,“口出狂言的小虫,今天便给你一个教训。”
几人顾不得酒馆地方狭窄,很快刀剑相见起来,吓得店小二一叠声地在旁边喊:“几位大侠出去打行吗——小店地方有限,经不起折腾…”
任岩见那男人开始游刃有余,本不想太多干涉江湖事,忽然听枫儿小声道,“看那人的手段,应该是刺客出身,刺客擅长暗中行刺,一击毙命,讲究出其不意,这种近身打斗,他只有一把短刀,根本占不了上风。”说完她不等任岩出声,朝那个躲在一旁的男孩子招招手,“你过来。”
男孩懵懂地走过去,被枫儿丢给任岩,“大将军,看好他。”
“哎,你…”任岩一下没拦住,只见那小姑娘轻轻一跃,借力踏上桌子,店小二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翻手腕,不知从什么地方竟拔出一把长剑来,剑身闪着寒光,剑柄呈现银白色,上面刻着云纹。
“看来这先生说的不错,金雕就是恶人。”枫儿对着那些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一笑,长剑往前一送,身体灵巧地回转,仗着人小体轻,像一阵风刮过,精准地配合着那位刺客出身的男子。
金雕的手下到底见多识广,一个人很快看透了一些两人的来历。“原来这位兄台是亓家的杀手,不简单,这姑娘,学的怕不是江湖野路数吧,这么巧,能和京都朝堂中人一决高下。”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即使被点破来历,女孩仍然胸有成竹,“识相的话,便趁早离开这里,我不追究。”
“亓大侠出言不逊在先,我们为什么要让?”另一个人提高了嗓门。
“本来就该打,那金雕有什么资格说我出言不逊?”男人显然不服气,反驳道。
正争执不下,枫儿不耐烦再主持公道,她朝任岩那边看了一眼,“大将军,再这么下去,您以后想吃酒可就没地方啦。”
“这还威胁上了。”任岩觉得有些好笑,却仍然一本正经地站起来,朝那些金雕手下的人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在下京都将军任岩,还望几位看在任某的面子上,切莫动手。”
“将军算什么,就是这东鹊城养尊处优的皇帝老儿来了,那也得看这我们的脸色行事。”那些人口气狂傲,看来金雕平时没少对皇上表达过不满。
“不瞒各位说,”任岩忽略掉他们的态度,“拙荆乃东鹊郡主,和你们口中的金雕,倒也有些渊源。”
“东鹊郡主…”一人便道,“莫不是…那位金鸢郡主?”
“正是金鸢。”任岩客客气气地点了个头,“那金雕是郡主的堂兄,各位于情于理应当给郡主一个面子,就不用再和这位亓公子纠缠下去可好?”
那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地位高一点的挥挥手,“算了算了,今天放你一马。下次再让我们听见,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待他们出了店门,枫儿这才一哂,“大将军怎么总是搬出夫人救场啊。”
她说着,拎起放在桌上的剑来,旁人没见着有什么剑鞘,而那女孩只是轻描淡写地举起剑,却对准了自己颈后的脊梁处,猛地往下一插。剑接触到女孩脊骨的刹那,化作一阵白光,倏地钻进骨中,而后,一只有着两足双翼的巨鸟影子在她身后一闪而过,没人看清它长了什么模样,却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巨大的压迫扑面而来。
“各位见笑了。”
店小二惊魂未定地擦了擦汗,嘴上却不忘夸奖道,“小姑娘好身手啊,没猜错的话…刚才的,是姑娘的魂剑吧?”
“过奖了。”枫儿分给他一个微笑。
而那位“出言不逊”的年轻人,一改刚才的态度,“多谢大人物相助,在下亓煊,这是犬子亓湖。”
任岩弯下腰,亲切地拍拍男孩的头,又问:“听枫儿说,你是刺客出身,可是真的?”
“不错。”亓煊也不隐瞒,“亓家世代为刺客,做的都是杀手的活儿。”
“那可要多加小心才是。”任岩道,“我看你也算个义士,这样,咱们现在也算是认识了,不如交个朋友,今后你若是有什么困难,便来东鹊城找我,报我的大名就行。”
亓煊万分感激地冲任岩行了一礼,带着儿子离开了酒楼。
这酒楼里发生的小事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恶名昭著的金雕也许真的应了妹妹金鸢郡主的面子,没有为此找麻烦。
后来有人问起那天在酒楼里,那个打抱不平的小姑娘。
店小二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京城军队统领任岩,客官一定知道吧?都说任岩大将军座下有一神官,善用伪装,乃是当今一个大家族的三小姐,复姓谷梁,单名一个颐字。据说那姑娘啊,武功可是了得,哎,你听过凤凰九雏吗?谷梁姑娘,便是带着凤凰血脉的人。”
中原有四座城。
它们分别坐落于东、西、南、北四方,称东鹊、西翎、南翼与北鸿。
相传东鹊城有天子龙气,因而定为中原京都。
东鹊天子居朝堂,座下有文臣及武将,尤其都城大将军手下百万禁军更是让那些觊觎中原地大物博的侵略者闻风丧胆。
传言道,中原之所以能物产丰盈,百姓安居乐业,是因为千年之前,有神兽名鸾鸟,过中原之地,驻足片刻而离去,所到之处和平安宁,灵力千年不散。
朝堂之下便是江湖。
江湖上极富盛名者,有游侠,有医生,甚至于将军武士,不论性别年龄,不管何种身份,皆是因行侠仗义而深得民心。
“凤凰育九雏,行于世间。”
这是流传在江湖上的一句话,九雏亦是江湖人,他们得凤凰血脉,脊梁挺立永不会弯曲,自出生便带着剑意,是为魂剑。
剑出鞘,可斩尽魑魅魍魉,剑入脊,能重塑九雏元神。
岁月瞬息万变,江湖人来了又走,可鸾鸟的传说,却早已深入人心。
都说神官谷梁颐擅长的是伪装,而居于灵音山上的侠女,对江湖的风起云涌,倒是一清二楚。
她时常站在山头上,席地而坐,膝上放一把乌木古琴,琴有七弦,弦有七色,所谓江湖“七弦流音”是也。
灵音山上,总能听到悠扬的琴声传开来。
“心怀不轨之人觊觎鸾鸟的千年灵力,凤凰的后代便是为此所生。”
“此去经年,愿江湖仍能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