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失忆 ...
-
我们一路行来,没有遇见任何的武林争杀,连拦路抢劫的强盗都没有。我们入住的都是他的客栈(有时也不是客栈,是皮毛店、绸庄、粮铺、马行或药房)——这些住处或是他家的,或是他所属帮派的——因为那些店铺的老板掌柜对他都恭敬非常,亲迎亲送。每至一个住处,则换一辆马车与马车夫,而前一马车夫则回去复命。我隐隐地感觉那是一极大的、组织极严整的帮派,因沿途这么些地方,竟无一住宿处不是这样。
这意味着什么呢?一个很大的连锁公司?分公司子公司遍布各个重要城镇交通要道?这得怎样一个规模?怎样的资金实力、组织管理?我想到我所工作的公司,中央所属大型国有企业,才有这样的规模和组织机构。
他,究竟是怎样的背景来历?又有着怎样的家庭?
豪门。
忽然想到这个词。然后想起灰姑娘,灰姑娘嫁给王子后可应付得来陌生的宫廷生活?那其中的种种辛酸难堪又如何为外人道?
门当户对、齐大非偶,千古以来的正确。
人真是不能太痴心妄想啊。
晚间宿处,他携棋盘过来,是围棋,我对此一团糟,只知道大致规则及简单术语,几乎等于不会。虽在大学时曾抱着棋书研究好几日,终因太累而放弃。
“请!——”他笑邀道。迎着他的目光,我只好放一白子至星位,三五子过去,我就不知如何下了。我胡乱放了一子,他微挑眉,抬眼看我:“林儿——”欲言,又止。
我握住手中棋子,棋子是瓷的,圆圆的,握在手心,冰凉凉的。林儿一定是会下棋的!我抬眼看他,静静道:“我不会下。”
他怔在那里,不解,带着疑问,眉心好看地微微蹙起,“可是!——”
我索性都招了吧,我说:“我不会下了。我全部忘记了。我知道这是围棋,可是不知怎么下。——我,很多事都忘记了:我知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们这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他站起来了。他那样镇定的人,泰山崩于前不显神色的修养,也被我惊到了。他朗俊的眉目严肃起来,看着我,我无法迎对他的目光,垂下头,无意识地摆弄那些冰凉的、圆圆的棋子。
良久,他道:“怎么会!——”声音悲哀心痛,我当即泪就下来。都是他招惹的,我为他的难过而悲哀。
“不怕,”他温言安慰,“我们可以去找药王——”
我摇头。
他走过来,至我面前,以手指轻揩我的泪,怜惜的,手指竟而微颤,我抬眼看他,“你,还会喜欢我吗?”那于我是最重要的,我不是林儿啊。
他竟温柔笑了,反问:“你,还喜欢我吗?”
我点头,他就将我抱在怀里,紧紧的,不放开。
失忆,原是言情剧里最常见的桥段,也是最省事的办法,我万般无奈,只得拿来一用了。
末了,他放开我,明净地看着我,他的眼睛这样美——为避免迷醉眩晕,我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我叫叶嘉。”
“叶加/佳/家?”
“嘉奖的嘉。”他笑。
“我有嘉宾的嘉。”我笑,补充道:“鼓瑟吹笙,瞧,我也不是什么都忘了。”
他鼓励安慰地点头。
“那我叫什么?”
“你叫林儿。”
“我姓什么?”
他迟疑了:“你也不知道你姓什么,你说你的师父叫你林儿。你师父是终南山璇玑真人,你自幼被师父养大,并不知父母何人。”
可怜的孩子。“那我们可以去问我的师父吗?”
他眸光一闪,点头道:“我带你去。”
我们向终南山行去。每晚在客栈他都会耐心教我下一会儿围棋,边闲聊。我喜欢这样清净的时光,而于这样的闲聊中,他也让我逐渐地了解他及他的家庭。
我大致可以知道:他生活在幸福优裕的环境中,童年快乐开朗,几乎都是明亮愉悦的回忆。他家在太湖边小岛上,周围荷叶田田,岛上亭台楼榭。父亲温和而严厉,母亲温柔慈爱宽容。他有个妹妹叫阿黛,有个弟弟叫阿白,一家人和睦亲爱。他每日的生活安排紧张有序:晨起练武,早饭后读半个时辰书,练一个时辰武,学习音乐至午饭,下午练武,晚上学经史。这样的时间表一直延续到他十四岁离家随楚羽舅父到江湖游侠。他父母极重视他的教育,所有的课程皆亲授。舅妈在他家管家,尊贵厉害,他做错了事,婢仆会被严厉处罚,他求情都不管用,因此再不敢犯错。他父亲的书法绘画琴笛棋艺皆是他无比仰慕穷其一生也学不到的,而母亲的温柔则是他心灵的依赖、人间安然前行的力量。
我喜欢听他讲的童年记忆,那于每个人都是心灵深处的秘密和珍藏。湖畔的树木荷花、学武中的趣事、学习中的淘气,兄妹、兄弟间的玩笑……那些往事经由他满是爱的语言讲述出来,让人无限向往和感动。那些生命中流过的岁月,因满载着爱,回首再看时便满是珍贵和美好。
这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样光明出众的他,善良、纯净、勇敢、端正。
他说他十四岁以后在江湖的行侠事迹都被小妹阿黛写在《游侠传奇》中了,我立时大感兴趣:“我要看!——”
“好啊。”他笑道:“等我让阿黛送你一套。”
“她可不可以亲笔签名?”我热切道。
他大笑了:“当然可以,她会得意非凡的!”
我虽然失忆,也并不以此为由多问他问题及往事,比如他如何与林儿相识,他们都有怎样的情感纠葛,他以前都做过些什么,他的家世如何……他喜欢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还没有来,我只悠然生活在当下。无知者厚福,无远虑也无近忧。
终南山下,他告诉我:“你与师父不睦,你师父曾要你嫁给她的儿子,而你不愿,为此离开师门。不过我想,她应该会告知你的身世。”
守山弟子竟是认识他的,欢呼叫:“叶侠士!”崇拜爱戴的神情跟见到偶像一样。我看了心中不由美美的笑。
我们被引到一处叫昆仑宫的地方,进门后,见到一位中年道姑,眸光精亮,神情肃穆,高髻玄服,就是林儿的师父了。
我随叶嘉行礼。璇玑真人并不瞧我,看得出来,虽然不悦,她对叶嘉还是非常的礼貌尊重。待叶嘉解说我失忆一事后,璇玑真人才惊异地细打量我,原本冰冷的眸中慢慢转出怜悯关心之色。她沉吟一下,对叶嘉道:“她的身世告知你料也无妨。她是我从江夏王李道宗府中偷出来的,按说也是一位县主。当时方四岁,我喜欢得紧,乘人不备,就抱走了。”
叶嘉起身道谢告辞。我不知为什么觉出叶嘉神情异样。他声音仍是平和,步伐也如常,他惯常的沉静,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掩饰,有些什么已经发生。难道我的身世有什么不妥吗?
我们默默下山,时值傍晚,橘色的夕阳光照在路旁的林木草丛上,笼上一层温润的颜色,美得透澈而不真实,转瞬光线就暗下去,暮色来临,天野苍茫。山路转角处,一个粗壮的少年忽然跳出来拦在面前:“林师妹!”
我吓了一跳,见是一粗眉大眼的少年,隐约有几分璇玑真人的模样。
“你——不认识我了吗?”他犹不信的样子。
我歉然道:“以前的人与事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伤心黯然,嗫嚅道:“我们在一起学武十二年,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我是鲁师兄啊。”
我歉意地笑。
“你既然什么也不记得了,那么叶嘉你也是不记得的,对不对?你不要和他走了,留下来吧,我来照顾你,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他急切道。
我感动,叶嘉已迈步从那位鲁师兄身边走过,向前走开十数步,站在台阶弯转处,停留一个背影。他是由着这位鲁师兄对我表白了。暮风中的长衫,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无来由的有萧瑟之意,竟有伤心弥漫开来。我不由心酸楚,歉然对那鲁师兄道:“我什么都忘记了,却还记得他。对不住,鲁师兄,告辞了。”
我追上叶嘉,叶嘉只一径低头行路,那一抹透骨的悲哀竟似将周遭的空气都浸染凄凉了。我惶然不安,伴他走着,一直到山下。马车就在不远的地方,叶嘉停下步,看着我,他的目光如此悲哀!他整个人都已被一种无可挽回的悲哀击倒!
我惊恐了,他眼中已含了泪:“林儿,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他不知如何开口,终废然道:“晚间我再告诉你。”
我们无言饭罢。他这个人,天塌下来也要先吃了饭再说,我服了他!
店小二收拾碗筷去了,室内只剩我二人。他起身开窗再关窗,确信安全了,才坐下,唇边一抿,竟然先现出一个微笑来!
我看着他这令人心酸的微笑,等待他的摊牌,什么秘密呢?
他开口清晰道:“我的父亲,是隐太子尚存人间的儿子。”
我不知道隐太子是谁,就一如我不知道那个江夏王李道宗是何许人也。他看出我不解,解释道:“隐太子是高祖嫡长子,玄武门之变被太宗射杀——”
“李建成!”我脱口而出。这一点历史常识我还是有的。玄武门之变!我现在是在唐朝!盛世大唐!他——是李建成的孙子,我一时有点接受不能。他二十岁左右,那么李世民的孙子也二十岁左右?现在是武则天时代?太子李弘不知是否已被杀掉?
叶嘉点头:“我的祖母原是隋朝官员之女,乱中被李建成所虏,后逃往道观,生下我父,玄武门之变时,我父七岁,因隐居观中,世人不知,得以生存。李道宗,乃高祖堂侄,皇室宗亲,你若为李道宗之女,则,为我同宗姑母。”
我哑然呆坐,一时无声无息。杨过与小龙女的故事怎会在我身上上演?我是穿越来的啊,都已经失忆了,怎么还遇上这样的桥段?太狗血了。叶嘉持身端正,断不会有娶自己本家姑母的念头。
我们就这样呆呆对坐,良久无言,桌上的蜡烛尽职地燃着,红红的火苗摇摇晃晃。“蜡烛有心还惜别,为人垂泪到天明。”“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一遍遍默念着。
他这样的好,原来并不是我的。
我穿越来,不过是一场大梦,所以林儿逃走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知道这于我是怎样的震惊和艰难。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的神色不安起来,于这长时间的沉默里,他渐渐感知了我的答案。“林儿!”他唤我,伸手欲握住我的手,我的手躲开,只这一躲,他的手僵在那里,空落落不知如何收回。
对不起。我做了决定。不该是我的,终不是我的。瞧,巨大的障碍在这等着呢。
我看着他,无比伤心,亦无比清醒地开了口,微笑的。我也先微笑,多没心肝啊。这也是跟他学的。因他这人不管遇到什么,不管是好是坏,总是先微笑的。
“我一直觉得你不是我的。我是一个贪心的人,极力地去寻,去延长这获得。可是现今我知道了,不是我该得的,是强要不来的。但是我很知足、很幸福了。因我所得到的,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我不能要的太多了。原谅我。”
我原本该极冷静的,可是为什么我的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
他定在那里。这结果也是他曾想到过的,可是被我这么鲜明地说出来,他却承受不住。因我这么轻易地就舍弃了他!他想说话,却说不出,他就那样定定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如木雕泥塑。
他的心,被我杀掉了。
我转过头,掩住自己的泪水。这就是最终的结局吧,他终将面对。
“你曾经几次舍生忘死地救我,我曾发誓,这一生都与你在一起,你便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追至天涯海角,永不放弃。”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镇静的、坚定的。
我抬起头,看他,他竟有这样冲破世俗的决心和坚定!我没有想到,古人,比我这现代人还无所顾忌么?我心中算了一下:李道宗是李渊的堂侄,也就是说李道宗的父亲与李渊不是一个父亲,那么,是一个祖父?到李道宗那里是四代,到我这里是五代,到他那里都六代了,婚姻法都不禁止了,我们结婚并没有法律障碍啊,当然,那是现代的法律,古代么,同姓不婚,娶同宗姑母,有悖人伦礼法。
我看着他,勉强微微地笑了。
可是他并不轻松,接着道:“但我这样的心,却无法对父母明言。娶你为妻,这样的要求我无法对父母说出口。”
他的声音微有艰涩,但依然清润,划破沉暗的昏乱的夜的影。哦,是了,我还长他一辈呢。我这么想着,应该觉得可笑的,却笑不出来,只想哭,偏又哭不出。我看过兄妹爱情剧,没想落到自己头上,想一想,安慰他道:“没关系的。我们便不能成婚,还是亲戚,我在一边看着你结婚生子,也会很快乐的。
“不。”他停一下,无比坚决清晰地说:“此一生,非你,我绝不婚娶。”
他把他自己逼上绝路。
我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我不能欺骗父母,也无颜禀明。我不能给你光明正大的婚礼,但我们可以隐居山林,过此一生。世人谁也不知道你嫁给了我,我娶了你。”
他早就这样想好了的。
放弃他的父母,只为了与我在一起,的确让人感动。可是漫长的生活,激情会退却,情感会消磨,他那样重亲情的人,会内疚,会后悔,会无路可退。我不能让他因我承受这样大的压力,那会毁了他,也毁了林儿用生命换来的爱情。
“我不会让自己连累了你。”我轻轻又无比坚定地说。我会消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再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你会安然继续自己的岁月。
他一下子就懂了我的意思,凄伤一笑:“你要上演孔雀东南飞么?”
那里面的刘兰芝和焦仲卿全殉情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惶急了,分辩道:“不是的!只我自己离开就好了!”
他什么也不说,忽然过来将我揽住,吻住我的唇,他疯了,我亦没有思维了。
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
他怎么可以!——他什么都可以的。我的意志全没有了。他怎样,我都无力反对的。我希望生命在此刻停止,那多好啊。
然后,他忽然埋在我肩上:“你若离开我,你就杀了我吧。”他哭了。
他抱住我的肩,无声地啜泣,整个人崩溃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忽然明白了殉情的人。
以前总不理解,就算家里反对,婚姻不能成就,为什么殉情啊。到哪里还不是生活,在一起,哪怕艰辛,不比殉情好吗?
却原来,有的时候,真的想到死亡。情不能成就,不如死亡。
“你杀了我吧。”他再次道。
这一时,他好像真的不想活了。
我,都是我造成的。
“好,我答应你。”我听见声音都不是自己说的。
他抬起头来,看我。
他误会我的话了,以为我要杀他?我的眼中满是泪:“我们隐居,天涯海角……”我说不下去。我投降了,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若终被我所累,那也无法了。
林儿,若你在这里,你会如何选择?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说,我不是李道宗的女儿,我和叶嘉根本就不是同宗,我欢喜地和他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我穿着白色婚纱,他着礼服,结婚进行曲响起,玫瑰花瓣自天空洋洋洒洒飘落——我醒了,醒来在陌生的客栈,一时,真是失落。人说梦是反的,唉。我都穿越了,为什么心愿还不能满足,爱情还不能完满?
门际有敲门声,是他。我从床上跳下来,茫然整理鬓发,好一会儿不知做什么好,门外传来他微有紧张的声音:“林儿!——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下意识道。
我过去打开房门,他已紧张了,看我:“林儿,你脸色这样苍白,不舒服么?”
我看着他,这样朗俊的眉目,这样关切的表情,梦中啊,一切都是梦中啊,我可真的拥有?
“你怎么了?”他扶住我。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忽的倚在他胸前,泪落衣衫。请让我再多一刻拥有。
“好的好的,我永远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你。——是不是做梦了?”他疼惜地安慰我,问道。
是的,是做梦了。我说。梦见我不是李道宗的亲生女儿。
他心酸地笑,然后用绢怕擦去我脸上的泪,温存又疼爱。我笑了。
此际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