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光璀璨的夏天》西洲君子

1、在星光璀璨的夏天

　　“Come to the ocean，even when you\'re broken，come to the water，now that we are older……”

　　从学校的大礼堂走出来，城市西边的落日还沉浸在蔓延整篇天空的橘色里。

　　六月初的暖风吹起遮住膝盖的白色短裙。

　　许嘉晴默然无语地跟在前面的男生身后一米处，他走一步，她也走一步，踩着他落在地上的影子边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她刚刚代表学院参加了学校歌手大赛的决赛。

　　因为人比想象的还多，唱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紧张，后半场惨不忍睹地跑了好几个音。

　　等她颤悠悠回到后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一脸。

　　主办活动的学姐贴心地安排了自己学院长得最好看的男生送她回宿舍。

　　但一直到两人走到自行车的专用停车区，许嘉晴也没机会看到男生的正脸，她脑子里都是那几个跑到大海边的音。

　　前面的人忽然停下脚步。

　　许嘉晴猝不及防，也跟着刹车。

　　黄昏不远万里地从天际投落在两人之间，把影子拉得极长，与不远处的树影几要相接。

　　“我说——”背对着她的人像是很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在许嘉晴不设防备的视线中转过身来。

　　风吹过她的裙摆和面前男生柔顺的头发，扬起一阵不明来源的薰衣草香。

　　“你也太丢脸了吧。”男生弯起一双星光璀璨的眼睛，笑着说。

　　许嘉晴躺在床上，随意地翻看手里那台二手老相机的照片。

　　积雪的屋檐、青苔斑驳的石阶、樱花瓣吹落的课桌、孤独亮着蜡烛的生日蛋糕……

　　“嗯？”按键的手指停顿半秒，她调回上一张照片。

　　一群穿球衣的男生在球场上打篮球。

　　每个校园里都存在的固定景色，她拍这张照片，也只是因为背景的碧蓝色天空里，正好飞过一架飞机，和它旁边的一朵飞机形状的云团十分相似。

　　一个有趣的巧合，记录在她的老相机里。

　　而许嘉晴却在照片的右下角，意外看到了那天傍晚，笑得阳光灿烂嘲笑她的男生。

　　他一手撑在腰间，额上束着黑色的发带，目光正好对上了镜头。

　　距离太远，像素太低，无法看清脸上的神情。

　　许嘉晴静静摩挲着相机的按键。

　　一个……有趣的巧合。

　　她好像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关掉相机，她闭上眼回想了一下：

　　是……哪个学院来着？

　　没有课的周六下午。

　　去图书馆的路上，在分岔口时脚步一顿，装着相机的书包还有点沉。

　　犹豫了这么一瞬，脚尖的方向就已经改变。

　　几乎无人会走的小路，不知名的野花开在水泥路的间隙里，墙上绘着已经掉色的涂鸦。

　　通往一个宁静的小巷。

　　巷子的二楼有一户人家，陈旧的玻璃绿窗，白色蕾丝窗帘，有人在屋内弹钢琴。

　　窗户对面种着一棵等高的香樟。

　　枝繁叶茂，树枝快要伸到那扇绿窗前。

　　许嘉晴只是想来听一会琴，拐进巷子时，发现总是空无一人的树下站着一个人。

　　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

　　却在要行动的时候顿住。

　　树下抬头不知在看什么的人也闻声看来。

　　视线相接。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隔得不远，好像能看到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

　　“哟。”

　　许嘉晴抿住嘴唇，慢慢地向他走去。

　　严格来说，这算是两人的第三次见面吗？

　　“……你在看什么？”她站在他身后半米的位置，往他刚才眼神所向看去。

　　深绿色树叶覆盖了一大半树枝，午后的光从树叶的缝隙穿插着落下，落到眼睛里。

　　二楼的钢琴声时断时续，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刚才这里有一只鸟，黑白色的。”旁边的人也抬起头，但他们两人所看的方向，已经没有小鸟停留。

　　许嘉晴又看了一会，才听出从窗户飘出来的是什么曲子。

　　——《晴天》。

　　相机又多出一张照片。

　　六月中旬，即将来临的夏天与考试周。

　　舍友连日熬夜，终于在去茶餐厅打工的路上中暑，晕倒在公交站台。

　　许嘉晴接到电话的时候，辅导员已经赶到了医院，舍友拜托她帮忙代班。

　　乘上32路公交，窗外的景色隔着一层玻璃而显得不真实，路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形单影只，店铺五颜六色，在阳光下像糖果一样斑斓。

　　她举起相机拍下。

　　换上经理给的工作围裙，记住每个餐桌对应的数字，略带僵硬地接待了三桌客人之后，许嘉晴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店门口的铃铛又叮叮当当地响起。

　　“欢迎光临。”她站在柜台后擦杯子，看着走进来的年轻的一男一女，愣了一下，眨眨眼。

　　“哇，这里的装饰好可爱。”站在男生旁边，明显矮了一个头的女生目光亮晶晶的，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掩住柔软的嘴唇，轻声惊叹。

　　男生没有回答她，而是侧头看了一眼还在柜台后的许嘉晴，微微点头，眼里有一层意味不明的笑意。

　　许嘉晴带他们在窗边的位置坐下，见女生要坐在朝西的座位，提醒道：

　　“这里太阳比较大，坐久了会有点热。”

　　女生为难地“啊”了一声，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对面。

　　男生已经走过来，经过的时候，一阵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

　　“换一下，我坐这里。”

　　许嘉晴后退一步，看见女生眼里的爱慕，在他背过身的一瞬间一览无余。

　　要了一杯咖啡，一杯卡布奇诺，还有两小盘蛋糕和布丁。

　　“会不会太甜了？”女生看起来很苦恼地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脸颊。

　　“不会，我也喜欢甜的。”对面的男生这么说。

　　下午五点半，舍友的班就结束了。

　　许嘉晴归还了围裙，又打电话问了问舍友的情况，得知无恙后，才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公交车。

　　最后一班车在三分钟之前开走了。

　　下班的高峰期，坐出租车大概也会被堵在路上。

　　还好离学校距离也不算远，她可以慢慢走回去，沿途拍一些城市的夜景。

　　这么想着，打开店门，黄昏的晚风迎面而来。

　　是要……下雨了吗？

　　风里带着微凉的湿意。

　　转向左边的时候，才发现有人靠在墙上，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等了很久的模样。

　　他侧首，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璀璨的笑意，背对着晚霞，看起来好像晚霞从他身上渲染开。

　　“哟。”

　　有的时候，许嘉晴希望自己的眼睛就是相机的镜头。

　　当她想把某一个瞬间长久地保留下来时，这样的想法就更加热烈。

　　但有时，镜头也无法准确阐述她眼睛所看到的美。

　　那就只能努力让自己记下那个瞬间，长久地、长久地记在脑海里，记在心里。

　　“哟。”她学着他的口吻，嘴角露出一个不容易掩藏的笑。

　　她忘了把相机拿出来，但其实也不必。

　　因为她已经记住。

　　“听歌吗？”眼前递来一只耳机。

　　顺着拿着耳机的手看向对面，是坐在前面的同班的男生。

　　他脸上泛红，大概是不好意思，为自己的主动感到羞赧。

　　许嘉晴摇头，指着自己的书：

　　“我在复习。”

　　同班男生眼里的失落很明显，像是故意让她听到一般地嘀咕：

　　“我听的是你那天唱的歌。”

　　拿笔的手顿了一下，蓝色墨水在白色纸张上划出道痕迹，遮挡了原本的字迹。

　　她没有理会，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到那个快要下雨的、车水马龙的黄昏。

　　“听歌吗？”身边的男生递来一只耳机。

　　黑色的耳机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与白皙的皮肤相映。

　　她拿起来塞进耳朵。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等到放晴的那天也许我会比较好一点……”

　　“《晴天》。”她说出歌名，轻轻偏头，看着他的方向。

　　他迎着黄昏的光，柔顺的头发下，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说出主人的几分散漫和悠闲。

　　“那天我在树枝上看到的鸟，被你吓跑了。”

　　许嘉晴轻轻点头，听他接着往下说：

　　“刚才你又吓跑了一只。”

　　她的眼里浮上一些疑惑。

　　“听不懂吗？”他也转过来，睫毛的影子就落在脸颊上，小小一片阴影，遮住了明灭不安的情绪。

　　许嘉晴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忽然拿出相机，指着马路的另外一边：

　　“你看，那里有卖气球的。”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许嘉晴就在这一瞬间，按下快门。

　　傍晚、车流、气球，和站在光影里的人。

　　“下学期再来就是大三了啊。”舍友收拾完行李，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感叹。

　　好像什么都没做，大学就过去了一半。

　　许嘉晴慢慢地将箱子的拉链拉上，看着窗外刺目的阳光，低声说：

　　“是啊。”

　　夏天这么快就来了。

　　拖着东西走到校门口时，她看着门口那个巨大的花坛，突然想起一件小事。

　　大一开学的前一天，因为家就在本地，父母很放心地让她一个人过来报道。

　　大概是因为周围的学生都有家长护送，两厢对比，她显得孤孤单单的，走路就有些失神。

　　于是没注意脚下，摔进了这个大花坛里。

　　她听到周围有人憋不住的笑声，感到十分丢人，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这时候有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

　　那天天气很热，怕被晒伤，许嘉晴戴了鸭舌帽，就算抬头，也无法看到面前人的脸。

　　无法犹豫，她握住那只手，还带着脏兮兮的泥土。

　　坚实可靠的力量，将她从花坛里拉出来。

　　“谢谢……”她的声音微不可闻。

　　那人却忍着笑说：

　　“你也太丢脸了吧。”

　　像是要在学生大四实习前把所有能塞的知识都塞给他们一样，大三的课程，几乎毫无间隙地排满了周一到周五的每一个时刻。

　　许嘉晴没有时间再去校园里乱晃拍照，舍友也辞去了兼职，在繁重的学业里奔波。

　　九月是夏天的尾巴，许嘉晴却无暇去抓住它了。

　　天气渐凉，校园里可以闻到桂花的香气，舍友说要抓住在校的最后一年谈一场恋爱，到圣诞节前夜，她实现了愿望。

　　于是，12月25日的晚上，许嘉晴一个人坐在宿舍里看书。

　　耳机里播的是那首被她唱跑调的《Saltwater》，哪怕人在深冬，歌曲里的夏意却不会被冷风吹灭。

　　过了一会，她拿出相机，在手里把玩了几分钟，才点开电源键。

　　里面的照片还停留在几个月前。

　　现在再看，当时心心念念的风景似乎也变得无趣。怎么会想要拍下来的呢？

　　手指一顿。

　　一棵孤单的香樟树，立在狭窄的巷子里。

　　忽然之间，夏天的记忆扑面而来。

　　她没有再在校园的任何一个地方见到过他，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学院，只知道他应该大一届。

　　原来她的夏天结束在和他一起听的《晴天》里。

　　在自习室写作业的时候，肩膀冷不丁被轻轻拍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听到身后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声：

　　“对不起，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许嘉晴觉得耳熟又耳生，回头，眼前女生粉嫩柔软的嘴唇一下子让她想起来对方是谁。

　　两人站在空旷的图书馆外，夜晚很冷，张口就能呼出白气。

　　“那个……你……你们在一起了吗？”女生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但最后问出的话却底气不足。

　　许嘉晴看着她，摇头。

　　“啊？”女生很诧异的模样，“可他明明说……”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像是自言自语：

　　“也不是没可能……”

　　她的话只说一半，许嘉晴没有听明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想把冷意从身体驱逐出去。

　　“你还有别的事吗？”她很想回去，回到有温暖空调的自习室去。

　　女生神色不定，像还有话说，但又不敢开口。

　　“你喜欢他，但他好像不喜欢你，所以你来问我？”她做出一个可能性比较高的猜测，然后坦白：

　　“我也不知道，我们不熟。”

　　“不是不是！”女生连连摇头，还十分可爱地用手比了一个叉号，让人无端联想到宠物店里叽叽喳喳的小鸟。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那天下午就告诉我了……”她垂下眼睛，很气馁无力的样子，然后又强打精神般的抬起眼，继续向她道：

　　“他说他喜欢那个端布丁过来的女孩子。”

　　三月过后，就是樱花盛开的时节。

　　风一吹，如雨般纷纷落下的樱色花瓣飘至肩上手心。

　　“为什么三月了还是这么冷。”舍友紧紧裹住外套，打着哆嗦抱怨天气。

　　许嘉晴拍落肩上的花瓣，却有些雀跃地：

　　“很快就是夏天了。”

　　“你未免想得也太早……”

　　她的相机里，终于有了新的景色。

　　初绽的嫩芽、被雨打湿的绿叶，还有篮球场边上不经意开出的几朵小花。

　　近在咫尺的夏天。

　　“下一位，许嘉晴。”

　　面试的考官在手里将她的简历反复地翻阅。

　　“虽然我们公司很需要像你这样的新鲜血液，但，你的专业和应聘岗位也不符啊。”

　　已经提前打好腹稿的问题，许嘉晴游刃有余地将准备好的答案娓娓道来，表现得好像是临场发挥。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来我们公司？”

　　面试官的眼镜后面闪烁着不定的光，像是要一眼看穿她的内心，看到她真实的想法。

　　从写字楼走出来的一瞬间，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脚下的高跟鞋踩得太久开始隐隐作痛。

　　走到附近公园的休息长椅上，打开化妆镜，才发现眼线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左眼角一团黑，像被人打过一样。

　　回想刚才出来的时候，的确有人看了她好几眼。

　　后知后觉地开始脸红。

　　这是她本周计划面试的第四家公司，也是最后一家，离家也最远。

　　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午餐——两个肉松面包，一瓶矿泉水。

　　这附近没有餐厅，高跟鞋也不允许她走到区中心，就为了一顿午饭。

　　拆开面包袋子，打开记事本，划掉两家拒绝她的公司，吃饭的心情也沉重起来。

　　这个夏天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求职都是这么辛苦的吗？

　　第一个面包还没有吃完，手机铃突然响起，手一松，面包就沿着抛物线掉在了地上，她伸手去够，顺便碰翻了旁边没盖上盖子的水瓶。

　　水也撒了一地。

　　顾不上地上的狼藉，她先接电话。

　　“您好，是许……嘉晴小姐吗？”

　　“是的，我是。”

　　“我是前天面试您的人事，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您所需专业和我们岗位要求不符……”

　　后面的话她已经听过了两遍，这是第三遍。

　　她耐心地听对方说完，礼貌地客套了两句后，挂上电话。

　　瓶子里的水已经全部流出来，肉松在地上黏糊着，惨不忍睹。

　　许嘉晴蹲下身子想去擦，却因为高跟鞋，人卡在半途。

　　最后她踢了鞋，赤脚蹲在发烫的水泥地面上，拿着一张纸巾，慢慢地擦。

　　后背被晒得发烫。

　　手上湿漉漉的，又黑又脏又粘。

　　肚子很饿。

　　就像在台上把一首很擅长的歌唱走调的那天，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哭了一脸。

　　一道人影忽然从身后遮住她的。

　　以为是挡住了路人，她往里面缩了缩，接着就听到背后忍着笑的、熟悉的声音：

　　“你也太丢脸了吧。”

　　这句话，也是第三遍听了。

　　她没办法转身，因为蹲了太久。

　　于是，那人绕到她前方，也在她面前蹲下来。

　　面朝阳光的他，依旧盛着满眼星光。

　　“好久不见，许嘉晴。”他这么对哭哭啼啼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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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总是故意撞上我丢脸的时候。”许嘉晴喝了一口他重新买的冰镇水，感到浑身上下的燥热都被驱逐走。

　　“也许就是这么巧吧，这是好事。”他单手撑在膝上，抵住下巴，偏头看她。

　　许嘉晴失语，眨眨眼，发现眼泪已经干了，想哭的心情也没有了。

　　她转身，看到他左胸上别着的工作证，想要细看时，却被他挡住。

　　她皱眉。

　　“惩罚。”他仍旧挡住，眼里的笑意却直白明朗，像一道盛夏的光照进她心底，“惩罚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名字。”

　　许嘉晴失笑。

　　隔了两天之后，许嘉晴接到电话，通知她面试通过，一周内去公司报道。

　　她很高兴，却无法全然高兴，那天到他们分别时，她仍然没能知道他的名字。

　　只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

　　既然还在同一个城市，那就一定有机会再见的吧。

　　她换上新买的工作服，踩上高跟鞋出门。

　　人事带她办完员工证，带她去了她所属的部门。

　　“你的同事也有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不难相处，好好加油。”将她领到一扇玻璃门前，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

　　许嘉晴深呼吸了三次，静默五秒钟后，打开门。

　　鼓足勇气，办公室里却没有人。

　　正要松口气的时候，从身后却伸来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端到她面前。

　　“要喝吗？”

　　许嘉晴看着那杯咖啡，和握着咖啡杯柄的白皙的手，忽然感到窗外阳光都温柔可爱起来。

　　她转回身，他却没有收回手，就成了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

　　“你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许嘉晴。”她眼里带笑，就像对面的他一样。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眼里的星光像是要溢满。

　　“当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