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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二: 皇后视角

      (1)

      我是皇后,可我不爱皇帝。

      皇后本为六宫之长,母仪天下。这是女性最尊贵的身份,最高的权威。

      可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曾与皇帝出同车,入同座,在年节一起接受百官的朝贺。

      有时站在庙堂殿台,仿佛万里江山都在自己的脚下。有时身处宫墙之内,又仿佛被一只巨大的铁笼罩着。

      世间最精致的牢笼莫过于此了,可即使是沉积百年的泥潭也不及皇宫腐朽的万中之一。

      我是皇帝掌中的金雀,而皇帝,是我的仇人......

      来到宫中的第三月,我为皇帝唱了一首钗头凤,正如萧陵所说,果然便得了皇帝的青眼。

      世人道,皇帝不仁,暴戾恣睢。他那皇位来路不正,必然惹得天罚,国运衰落。

      事实也正如此,自新帝继位,朝局不稳、国事动荡。即使是雷霆手段、雨露微施,也无法化解人心的怨怼。

      就是这样一位百姓口中的暴君,史官口诛笔伐的奸臣,在听到我的唱曲后竟久不能言,眼中似有泪光零碎,只是泪光迅速化为浓烈的沉郁。

      我知道,他那时大概对我起了杀心。

      他到底没有杀我,却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恶意折磨,只是日日让我唱曲。

      午后唱,夜里也唱......

      若是半夜惊醒或久不能眠,他总会唤我到近前侍奉,或倚栏浅唱,或揽拥入怀,这是其他嫔妃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他后来对我很不相同了,也因此我似乎有很多刺杀的机会。

      但我没有动手......

      那样不够稳妥,我如此对萧陵回复。

      一日午后,皇帝躺在我怀中小憩。日光绕过宫里的朱墙碧瓦,携着细碎的斑驳树影挥洒而下。

      应是岁月静好,皇帝却陡然惊醒。

      “为何不唱了?”皇帝一脸沉郁地问道。

      我未答话,只用手指指着嗓子,对皇帝微微摇头。

      入宫后,我很少说话,若能用动作表示,我向来是不愿开口的。

      皇帝最烦我这般作态,当即钳住我的下巴,神色不耐地说道:“说话,朕锦衣玉食将你供着,不是来跟你打哑谜的。”

      我无奈张口,声音略微沙哑地说道:“秋燥伤肺,我嗓子不适,暂且唱不了曲。“

      我在皇帝面前一直这样自称,所幸皇帝也不甚在意这些细碎礼仪,只冷了神色,皱眉道:”不适就找太医,硬抗什么,朕还能缺你几两药材。“

      他自然不会缺我几两药材,自我开始给他唱曲后,但凡生活上有什么需求,他从不吝啬。知道我天生脾胃虚寒、食欲不振后,时常让人给我送些健脾补气之物,非要着人盯着吃下才作罢。

      我轻微点头,表示已经知晓,却仍是默然不语。

      皇帝凝神看着我,眼睛像一汪无底的深潭,神色不明,许久,他命令道:

      “笑”

      我冷静回望着他,没有动作。

      “朕命令你,笑给朕看。”

      天子一怒,轻则人人自危,重则血流成河。我如皇帝要求的那样,将嘴角弯曲成一个适当的弧度。

      “虚假”

      皇帝无端生怒,将我的脸甩至一旁,离开了我的宫殿。

      这样的情境并不少见,皇帝偶尔会提出类似的要求,诸如“给朕唱曲”、“给朕笑”、“叫朕的名字”等等。很多时候,我的服从并不能让他到欢愉,偏偏他乐此不疲。

      一次,我独自唱起《秦桑曲》,越发思念起故去的亲人。情至深处,泪水难以自抑。

      皇帝默不作声地靠近,从身后搂着我,凑在我的耳边问道:“阿若可是想家了?”

      此时的姿势让我们好像一对恩爱的眷侣,青年男子的声音丝丝缕缕地传入我的耳朵,却让我隐隐战栗,不敢有丝毫放松。

      我们之间隔着家仇,这些心绪我怎可让他察觉。

      我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婚后女子,像他们依赖自己的丈夫一样倚靠在皇帝的怀中。我口中唤着“郎君”,心却比石头还要冷硬。

      我吻了他......

      这是我们第一次亲吻,皇帝没有将我推开,反而有些沉迷于此。

      我不知他与别的女子是否也是这样,我只知道,皇帝是喜欢与我肌肤相触的,哪怕闲来听曲,他也总爱将我揽着,亦或是把手牵着。

      说来可笑,那样一位手上染血无数,惹人惧怕的帝王,却有失眠多梦、心思不定之症。自我有次看他梦魇,小心拍抚,后来若是遇上午夜惊梦,他每每都要抱我入怀,方可入睡,只因我入宫前便将全身都浸染了一种毒药。

      我本以为他会怀疑,可是没有。想来他一直都是如此,毕竟,我所用的药物只会让人表现出焦躁的症状,还不至于让人日夜难寐......

      我们的皇帝陛下实在是个矛盾不过的人,他会在惊醒之时对自己表现出极端的厌弃,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寻求一份似是而非的安慰。

      我不知道他想在我身上寻找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给不了他什么。

      (2)

      能让皇帝卸下心防,我的计划已经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可我倒宁愿他不要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因为那总会让我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当真是陈年往事了,已经过去太久,却不知为何自我回忆起就一次比一次清晰。

      宴会上,皇子公主们争妍斗艳,世家子弟大放异彩,我那时尚且年幼,作为世家女置身其中,哪怕琴棋书画样样都没落下,也不过被道声平平无奇。

      若说不同寻常些的,不过是独具一股南方人特有的温婉恬淡的气质,在京城的权贵堆里,不抓人眼球,却显得格外难得。

      我与萧陵便是在此相识,以诗词会友,引为至交。

      素有才名的少年英才,天之骄子,自是目可含星辰,袖可揽秋月,明亮而高贵。

      那是我第一次对萧陵动心,只动心了一刻。因为陈氏家风清正,不涉党派之争,我不会是任何一个皇子的王妃。

      京城权贵子女们的交际,虽不至于官场上的觥筹交错,却也无聊烦闷,人人都是一副自私傲然的嘴脸。我悄然离席,不曾想在亭阁遇到了萧绥。

      据说云妃逝世后,他被交给娴妃抚养,人人都说他为人谦逊,温良恭俭,就连娴妃也找不出他的错处来。可此时的他周身却笼罩着浓厚的阴郁之气,远不是传言中的那样和熙。

      母家倒台,课业优良,性格温顺......

      这些特性足以让他得到皇帝的优待,就连我父亲也在家中提起过,说他绝非池中之物。但我姑且猜测,他私下里过得必然不会太好。

      一个常得皇帝赞誉的皇子,一个没有任何势力的嫔妃养子,他是众人的眼中钉,是挡在萧陵面前的靶子。

      我无意撞破他人的内心,本想转身离去,却被他注意到。

      萧绥就坐在那亭台,倚着凭栏对我轻笑。

      我不喜欢他的笑,太虚假。

      身为世家女,既见皇子,自然要补全礼节。于是两人点头示意,各自离去。

      年少时,我们亭台相遇,我认得萧绥,萧绥不认得我。

      数年后再见,同样是如此。

      我私自以为,萧绥这样的人,是不会把谁放在心上的。

      (3)

      又是一年中秋宴,彼时我以皇帝宠妃的身份出现,被萧绥叫到身旁坐着。

      萧绥入口的东西必然要先经过我的手,若我不配合,他便作势要来吻我。

      萧绥乐得让所有人知道,我,萧陵的妻子,如今是他的宠妃。而萧陵,他只配在台下看着曾经如胶似漆的妻子在他人怀中讨好。

      谁都知道我原本的身份,谁都知道皇帝的意思,没人多说一句,就连萧陵......

      就连萧陵也只是顾自饮着贡酒,视线从未偏移半分,或许我在他心里,还不如面前那杯佳酿能牵动他的心神。

      宴会后段,我借口身体乏累先行离席,皇帝应允。还未走几步,便有下人通传,说有人求见。

      这宫里,我没什么人可见的,下人通传消息时更是无所顾忌。如此,我便知道是萧绥的意思。

      下人领着我一步步走向湖心的小亭,湖面的凉风自我耳边拂过,一如前年,下人来接我入宫时的清冷。

      萧陵一句“那便去吧”将我送进那座精美的牢笼,我知道,终此一生,我将如那扑火的飞蛾,在宫廷的油灯里燃烧殆尽。

      圆月之下,亭台之内,我与萧陵各自端着一派疏离,萧绥的人在亭外等候。

      萧陵问我:“可还安好?”

      我不知此次会面是皇帝的授意还是萧陵的请求,听到他的问候,不知作何回答。

      锦衣华殿,玉盘珍馐,帝王偏宠,我自然安好。

      萧陵又问:“圣上待你如何?”

      我轻笑出声,道:“圣上待我,自是极好。”

      “如此,便好”

      “自然,殿下也安好”

      (4)

      算来我与萧陵也算相识数载,每次见面都是寥寥数语,不甚亲近。

      当初流落南方时,萧陵在人前与我“偶遇”,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音。

      萧陵与少时大不相同了......

      那日湖边垂柳拂动,绿草如茵。逍遥闲散的贵气公子在亭中抚琴,琴音缥缈,一时竟好似能化解三千烦恼丝。

      贵气在外,愁绪在里,皇宫里出来的人没有不痛苦的。他不再是他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展露的笑意与当初萧绥的倚栏浅笑别无二样。

      他对我轻笑道:“正如伯牙子期,觅知音,得遇佳人,幸甚至哉,可到府中一叙否?“

      公子一笑,晃人心神。

      那是我第二次对他动心,只动心了两个月。因为我们各有所求,所有的情爱之语都是别有用心。

      我在南方与萧陵成婚,每日沐浴所用皆为世间奇毒,只待献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然后以一具躯壳进入京城。

      两月后,我在中秋宴上与萧陵一副琴瑟和鸣的作态,一颦一笑都是精心策划。而后,萧绥令我入宫,我们再未相见......

      不过两月夫妻,中秋宴后的亭台里,我与萧陵言语看似疏离而谨慎,言行毫不逾矩,可若是知情者细细听来,便会发觉都可逐字逐句拆解精读。

      离别之时,下人引路,我在萧陵的注视下从原路离去,将来时的凉风重新吹过。

      他的眼神像是一把无情的推手促使我向前,我的家仇旧恨也不允许自己耽于情爱,亦或者是帝王恩宠。

      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萧陵动心,只动心了一瞬。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我的后半生只会是萧陵所谋之路中毫不起眼的一段。

      (5)

      萧绥会看上我,我并不奇怪。

      我这嗓子是流落南方时特意练就的,一开始便是为了让他喜欢去练得。我只是没想到,他后来会做到那个地步。

      萧绥亲手将我送上后位,给我家世显著的身份,又给我从未谋面的父兄。

      我的位份一年胜过一年,生存的意志一日少过一日。

      立冬后,我在园中漫步,看到满园的红梅不禁想起,去年折枝相赠,惹得帝王心动一事。

      萧绥那时端的一派上位者的矜持,不愿对我剖白什么,却在午后初醒、意识混沌之时让我叫他的名字,只是我一句“不敢”霎时冲散了他眼里的温柔。

      “恃宠而骄”,萧绥这么评价我。

      萧绥有时脾气好得厉害,有时却又性情恶劣,让我无从揣测。

      脾气好时,一句“恃宠而骄”便可就此揭过。性情恶劣时,我往往要受些苦头。

      我身居后位不过两年,便有言官谈及子嗣一事,这倒是提醒了萧绥。

      他在一日晚间问我,为何入宫多年未有子嗣?

      我无法应答,也不想惹他怀疑,便拿其他妃嫔掩护,故意惹他生怒。

      他果然失了理智,连自称都忘了,语气狠厉地说道:“我若真找其他嫔妃,倒要看看你还能像今日这般气定神闲?”

      狠话谁都说得,偏偏萧绥说了又不作数,不仅不去找其他嫔妃,反而一连半月都折腾我。若是碰上他头痛的时候,我往往累得几日都下不得床。

      只是他折腾再久也是无用,我这身体早就无法受孕了。

      我本还担心他会找御医看诊,不料他只是定了掌事宫女,约莫是觉得我自己服用了避子汤药,或是其他嫔妃暗中谋害吧。

      宫女做事果决,是以后来多年,深宫妇人的那些尔虞我诈从未费我心神。

      后来数年,萧绥身体每况愈下,有人拍手称快,有人诚惶诚恐。

      “杀戮业重”,“因果报应“,“天谴”......

      世上最恶毒的话都在这里了,任凭他人如何言语,萧绥却要沉下心来做他的明君。

      他勤理政事,不造杀戮,他收敛脾性,处事贤明。他好像重新有了少年时的影子,这次却舍弃了伪装。

      皇帝不会倚着凭栏对我轻笑,萧绥却在我一次酒酣的无意呼唤里露了虎齿。

      怕是他都不知晓自己笑时的样子竟还藏着几分少年气,怕是我也不知晓酒酣后的失口是否是有意为之。

      他的威胁利诱对我都无用,在深秋寒凉的夜里,这位尚且年轻的帝王附在我耳边低语。

      皇帝说道:“陈若,我命令你,爱我,惜我。如若不能......”

      说着,他轻叹:“如若不能,我还能让你像我一样痛苦。像我一样,永生都困在这宫城之中吗?”

      (6)

      萧绥死在我入宫的第七年,死于一场风寒。

      卧病第一月,他派人传唤,说想见我。

      我未见。

      他没有怪罪,也没有再传唤过我。

      还未到第二月,我受毒性催发,症状较之萧绥更甚。

      我藏着掖着,他又实在病重,而后数月,帝后竟不知晓彼此的境况。

      前后不过三两月,我已经变得像个纸人,萧绥也是面色苍白,骨骼显露,实在比较不出我们谁要更惨。

      一日,日光从窗外探进,带来与室内截然不同的春景。

      春光正好,我竟觉得适合作别。

      皇帝再次传唤,我隐约猜到,这就是最后一面了。遂撑着起身,由人搀扶着,进入皇帝宫殿。本想给他留个体面的样子,不曾想走出几步已咳了数口鲜血。

      我看他原本拿捏好的怒容一下转为惊愕,本以为心中会有股恶作剧得逞的窃喜,可是什么都没有。

      萧绥说要还我自由,可我心中只有一片苍凉与绝望。

      我从未有过自由,也不配拥有自由......

      至于他所说的动心,我更不敢有。

      于是我向他坦白,将一切罪责归咎到自己身上。

      可在最后一刻,他竟然问我有无后悔过......

      他甚至不敢询问我是否爱过......

      (7)

      皇帝驾崩后,萧陵的即位变得理所应当。

      难得他来见我,问我是否愿意离宫医治,他自会为我做好安排。

      我在心里笑他虚伪。

      棋子只能留在棋盘上,既然一盘终了,无用之物自然不该存活于世。

      我一副残躯,当然不敢当面笑话他,所以只是请求道:“将我和他葬在一处吧。”

      萧陵应下,答道:“帝后本该如此。”

      最后,我疲乏地闭上双眼,对萧陵说道:“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萧陵答:“本该如此。”

      (8)

      本朝皇帝于二十八日驾崩,一生未育子嗣,传位于先帝第六子——萧陵。

      次月,皇后,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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