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只是长辈》会滑冰的酒心巧克力

3、第3章

　　在宁家村度过的六个日夜就像顾雍生活中短暂的插曲。

　　除了让他后来两周的工作更忙碌了些以外，没有带来任何遗留的痕迹。

　　那份恩情和交织也散去了。

　　散去在顾雍全身心举办的体面的葬礼上，散去在他精心为女孩挑选的保姆阿姨，那笔能维持她无忧无虑长大的资金上。

　　可能偶尔会让管家给保姆打电话，问问女孩的近况。

　　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他能做的了。

　　恩情是婆婆给的，生活是女孩选的。

　　明明是两条已经被扯远的平行线，却没成想，竟还是纠缠在了一起。

　　那天顾雍疲惫的结束了公司海运部裁员决议，回到家在书房看到了那封破旧的信封。

　　那个天蓝的要命的村子时隔一个月又重新浮现在脑海。

　　“顾少，今儿大扫除从沙发底下找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用，就给您放着了。”

　　顾雍想起那个生机过分勃勃的女孩，情不自禁再次拿起信封。

　　骨节分明的手抽出信件，却发现了第二张信纸。

　　这封信不只是写给自己的？

　　他猛的想起那天读信读到一半就匆匆离去的自己，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

　　匆忙叫来司机，严肃吩咐要把信件亲自交给上次村子里那个双股辫的小女孩。

　　司机上午独自离开，下午回来时，却多出一人一狗。

　　顾雍永远忘不了那天，在司机挠头尴尬的视线里，宁人抱着黄狗拘谨的下车，朝他缓缓走去。

　　她眼睛很亮，步子很小，还是碎花衫子，麻布裤子。

　　小狗趴在她环绕的手臂上，尾巴摇来摇去。

　　顾雍吃惊，居高临下望向女孩。

　　宁人跪过奶奶，跪过天地，这是第一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向一个陌生的男人下跪两次。

　　她身板挺直，跪在大理石铺成的门前，低人一等的高度，却不卑不亢。

　　“顾雍叔叔，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女孩松手放下黄狗，头颅低下，靠近地面。

　　“请您收留我。”

　　高傲的姑娘头一次把自己的尊严死死压在别人之下。

　　顾雍本就吃惊，这一跪，更是让他脸上的金丝镜框歪了又歪，他扶正镜框，扶起女孩。

　　弯下腰帮她拍掉黑裤子上的灰，顾雍苦笑思忖，真是个能屈能伸的孩子。

　　他知道，花婆婆在信里可能是写了什么，他没看，也猜不到。

　　怪不得啊，周到的婆婆怎么会让他接一个坚决不离开村子的小孩？

　　原来是缺了这一步。

　　宁人缓缓站起来，想着，阿奶去了，阿奶说什么，她就是死也要做完那事。

　　在车上对顾雍说的坚决不离开的决心，只被阿奶一封迟到的信件轻易击碎，变成一堆不成形的毫无意义。

　　她坚决的，永远是阿奶。

　　——

　　花婆婆开始躺在病床上的那天起，宁人就偷偷不去上学了。

　　宁家村小学的孩子们经常有这种情况，老师也只当做没看见。

　　毕竟这里的孩子上完小学，大概率也就结束了学业之路，

　　她早晨在外面帮人家收麦子，中午晚上攥着一点点大人给的纸币，回家给阿奶煮饭煎药。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即使摔跤下不了床了，还是健谈又爱笑的，看着好像下一秒就能生龙活虎跳下床来跟宁人一起遛阿黄，晒太阳。

　　但蒙了雾一般混浊的双眼，以及略显迟钝的认知行动，还是让宁人明白。

　　自己的阿奶比以前脆弱太多了。

　　每每见到说完话就要偷偷喘大气的阿奶，宁人心里就会像被无数只蚂蚁啃食了一般疼痛。

　　那两天，阿奶躺在床上总是唠叨，说宁人妮儿要享福咯，会有厉害叔叔带她去城里当小公主。

　　于是她知道了有个叔叔叫顾雍，有大房子金坠子，承过阿奶一次恩情，养个娃娃像养条阿黄一样轻松。

　　“那你呢阿奶？”

　　宁人撅着嘴问，不开心多的要溢出。

　　阿奶沉默，宁人也不追问，兀自洗着阿奶换下来的衣服，等阿奶回话。

　　她习惯了，最近阿奶总是会做事慢半拍，气息微弱的样子，像时间都停住了。

　　良久后得不到回应，才停下搓衣服的手，望过去，发现阿奶又睡着了。

　　她想阿奶怎么和小猪一样，一天比一天贪睡，叫小孙女自己干家务打杂！

　　心里这么想，却一次也没有打搅过阿奶。

　　只等阿奶再一次睁开眼睛，一晚上，一天，然后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宁人觉得，阿奶休息够了，就又能跟她去村那头买雪糕吃了。

　　不过下次她决定自己要吃俩，让阿奶只小小舔一口，这个懒阿奶！

　　于是她就等啊等，等阿奶恢复健康再一口气儿割八里麦子，等阿奶闭着的眼睛再次睁开。

　　可这次，一晚上，一上午，时间哗啦啦过去，阿奶还在睡觉。

　　她忍不住叫阿奶，老人却冷漠的闭着眼睛，什么都听不见，一动不动。

　　摸摸老人饱经风霜的脸颊，宁人被吓了一跳，好凉。

　　于是迈着短腿把家里的被子都给阿奶盖上。

　　一趟一趟。

　　被子太大遮住女孩的视线，她被门框绊倒，猛地往前扑，磕的膝盖生疼，血留下来染红裤子。

　　宁人跪在地上，被子依旧紧紧抱在怀里。

　　她想起来，人死之后会没了体温，也会没了呼吸，就像现在的阿奶。

　　她大脑像被雷击，瞬间一片空白，但又自欺欺人般猛地甩头，砰的敲打自己额头。

　　想什么呢！阿奶昨天还跟我说好了之后给我做砂糖卷儿，你竟然在这里咒阿奶？

　　宁人你个坏小孩！

　　不再去想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或者什么该懂什么不懂，只是喘着粗气给阿奶加被子，煮药，烧水。

　　最后她又给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梳了好看的辫子。

　　阿奶这次睡了这么久，醒了之后肯定就能下床了。

　　阿奶喜欢碎花衬衣，也喜欢漂亮的麻花辫，阿奶再睁眼之后看见我绝对要笑的。

　　她忙忙碌碌，不让自己停下来，仿佛这样就不用思考现实可怕的体温和沉睡。

　　还没等阿奶醒来，一个穿着西装的高挺好看的叔叔就来了。

　　村里的人都在门口瞧热闹，好奇这样气派的人。

　　她知他是顾雍叔叔，想起奶奶那张合照里的他，似乎要比现在更小一些。

　　她欢迎他，觉得奶奶肯定想见他，然而进了屋子，他却轻声说“花奶奶已经去了。”

　　宁人脑袋里明明清楚，两天前膝盖流血的瞬间就清楚，他说的没错，奶奶现在醒不过来，以后也永远不会了。

　　但她没法接受，只是摇头，嘶吼，她觉得他不怀好意。

　　然后像疯了一样，宁人选择抵抗一切现实，推开靠近她的男人，屏蔽传进耳朵里的解释，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奶奶睡着了这一件事情。

　　他关起她，他推倒她，他生气了，但他恶狠狠说的话，却让她一瞬间想起阿奶，想起阿奶对自己期望

　　不要哭，要坚强，谁走了都不能要死要活的，不要靠谁，永远靠自己。

　　她干了好久的眼睛，瞬间破堤，她竟然忘了阿奶的嘱咐，不接受现实，没制止悲伤。

　　她病态的听阿奶一切的嘱咐，所以抹了泪水，接受死亡，好像一瞬间恢复正常。

　　火化下葬，四天多快，宁人无数次抑制住生理性泪水，无数次熬过不眠的夜晚。

　　然后，选择永远陪着奶奶，陪着这座老屋，10岁的孩子，已经想好了。

　　她活到80岁，和奶奶一样，阿黄陪她十年，她再自己种地过六十年，然后就上天堂陪阿奶。

　　顾雍留下的温柔阿姨，她也不理，只是跟她商量好，不要给顾雍叔叔告状她不去上学的事情，然后自顾自守着奶奶的地，守着阿黄和家。

　　但信来了，来自遥远天堂的阿奶。

　　阿奶一生最重自立，知足常乐，却在濒死之际，怕宁人受苦，跟人讨恩情。

　　她说宁人不要死守着她和她的家，在信里要求宁人无论怎样都要跟着顾雍，哪怕求他。

　　语气倒像个强迫小孩的坏婆婆。

　　其实那个清晨，老人是发觉了的，她好像力气越来越小了，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在走向人生终点。

　　而越接近死亡，越容易回想起年轻往事，想起她自己曾也是个无忧无虑的乡下姑娘，可村落封闭原始，也助长黑暗肮脏，于是只是一个普通的晚上，她就被最亲的人，卖到最陌生的家。

　　她不想宁人有任何受到危险的可能性，却越害怕这种事发生。

　　于是她想起曾经当年救下的，县城医院全院都着急得围着转的年轻人。

　　宁人读信，来来回回，最后妥协的明白了：阿奶要她离开村子，阿奶要她跟着顾雍叔叔，无论如何。

　　于是便发了狠，抱着阿黄，去追刚发动的车子。

　　司机不让她上车，她就死命拦，把自己缩在车后座，像石头一样定住。

　　司机负责每天顾雍办公方面的行程，那天跟着顾雍一起来到宁家村，知道这个女孩不能得罪。

　　他跟顾雍联系，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于是愁眉苦脸看着灰扑扑的女孩，带着还没来几天的保姆一起回了B市

　　于是宁人再次见到了那个西装革履的叔叔。

　　他站在台阶之上，让宁人感受到身高的压迫。

　　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精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想起自己之前对他的拒绝和恶劣，于是小小的个子再次弯下去。

　　她没什么好坚守的，阿奶的话就是她唯一的坚守。

　　阿奶叫她来，她便扯破脸皮也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