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春山》毛茸茸爱画画

5、第 5 章

　　春去秋来，时光匆匆把人抛，转眼又到了来年开春。这一年的雨水淅淅沥沥，从年尾下到年头，一直到开了春，天上还飘着雨丝。医馆的小郁大夫更沉默了，成日里蹙着眉，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安城的人一致认同小郁大夫是个好的，医术高明，性情温和，有救死扶伤之心，唯一的缺点就是惜字如金，非必要不开口。但这个特点让他在姑娘们眼里显得别样神秘，安城的姑娘们暗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闷郎君”。说他闷，他是真闷，但他虽很少开口，却也是彬彬有礼，形容温和。若找他看病问药，必温声细语抚慰病人，解释病情。哪怕他不善言辞，时常有些肃气，在姑娘们看来，也比药铺的少掌柜可亲，比员外家的公子有才，比这个少爷好心，比那个少爷好看。前些年便有媒人上门找郁大夫说亲，都被郁大夫回绝了，称其在老家早就订了亲了，过几年要回去成亲的，气得安城的姑娘们只能含恨咬着帕子。
　　郁大夫看着对此一无所知的周勉，心中感慨。他年已二十又二，生得眉眼标致，然而面色苍白，唇色浅淡，越发显出乌黑的眼睛和睫毛。嘴角总是紧抿着，眼神专注，有时看人不免有些冷淡，叫人疑心他在冷冷打量什么。若是偶尔一笑，那如雾里看花般的淡漠又忽地消散了，显得既真诚又温和，叫人不由生出好感。可能是内在生活的紧张和长年的忧思，使他身上隐约有种敏感的气质，带给他一种脆弱感和易碎感。当他背着药篓出城采药时，路过的人们见到他衣衫宽大的单薄身影都要感叹一句，可惜这个小郎君体弱哟。但其实他早晚在院子里锻体，身体并不弱，且常年在城外多个山头采摘草药，身手很灵活。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他出门必要带上帽子，遮挡住周围的视线，也挡住了阳光，使他的脸更苍白了。
　　他从十岁起，天天跟在郁大夫身边，学习针灸医理，闲时也习些四书五经，十分刻苦用功，只希望每次周宁来问他功课的时候，能不负他的期望。郁大夫认识他时，他已经是一个沉默懂事的孩子，找不到丝毫青山信中所言“嬉闹顽劣”的影子。周宁对他要求五分，他便要做到十分，唯恐自己做得不够好，成为别人负累。郁大夫心疼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下的青黑，每天都恨不得他能偷个懒。别人家嫌弃孩子天天上房揭瓦偷懒耍滑不学好，郁大夫却长吁短叹他们不识得孩子懂事的苦，邻居听了直朝他翻白眼：就这么爱现么。
　　郁大夫隐约知道，他们许是找到了仇人的线索。他曾跟周宁提过，好友的事就是他的事，报仇他义不容辞，周宁很感激，但并没有要他插手的意思。这些年他看着周宁生意越做越大，感慨着孩子们就是比他这种老骨头聪明能干，也放心了不少。周宁做事情妥帖又周密，脑子又灵光，他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郁大夫如今已年近花甲，见多了世事，在他心底，活着的人总是比死了的更重要些，能报仇自是最好，若真报不了仇，也只管好好活着，年轻人的路还长着呢。只是这话他不能对两兄弟讲，理儿谁都知道，但若异地而处，他也未必过得了心里这关。只是他有时不免叹息，人生之际遇波谲云诡，真是毫无道理可讲，有人生来便诸多磋磨，既不能痛快地活，又不得痛快地死，无可奈何。
　　周勉这几日，进进出出，不免有些心浮气躁。上一年，周宁说要将生意移去京城，甚至已经在京城置了业，因忙这事，两人已近一年未见面。据小庄带来的信，周宁在京城一番忙碌并未白费，打探到不少有用的消息。原说再过两月就来接他同去京城，谁知忽然又来信说，计划有变，周宁过几天就回安城跟他商量。周勉一直琢磨着，计划有变是什么意思？要商量什么事？难道事情有变？他不能去京城了？他会和宁哥分开很久？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难过得不得了，恨不能立刻见到周宁，他甚至想去找小茉莉打听打听。

　　小茉莉这几天也不平静，她出神地望着帘外斜飘的雨丝，心中不知为何充满了不安。恍惚中，她记起了她爹将她抵债的前两日，她仿佛也是这样心绪不宁。那时她爹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小茉莉知道他肯定在赌场，可是她不会去找，那里的人看着她的眼神让她能觉出危险。她牢牢记得外祖跟她说过的话：“小辣椒，女子活得不容易，你千万要机灵。”外祖给她取名小辣椒就是要她泼泼辣辣地活下去，他临终前还一心惦记着她，拉着她的手说：“小辣椒，别怕，好好活下去。”她被赌场的人带走时，反而很平静，只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走时跟她爹说：“爹，我不欠你的了，今日偿你生恩，你再不是我爹了。”她不记得她爹当时的表情了，她被转手卖了好几次，辗转去到金宁城的花楼，在那里遇见了请人谈生意的周宁。许是她的花名小茉莉勾起周宁的回忆，周宁对她很是照顾，每次来花楼，都会点她相陪。有一次，周宁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去安城，她回答他：“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小茉莉知道，周宁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叫茉莉的姑娘，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茉莉花一样的姑娘。周宁曾经怀抱着她入睡，却在夜半时分，满身冷汗地醒来，嘴里喃喃着茉莉。小茉莉真心为他感到难过，她喜欢周宁，像他这样的好人，理应和心爱的人幸福美满地活着。是的，周宁是个好人，他是真正拿她当人看的，小茉莉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如此体贴又充满力量，温柔又果断坚决，谈笑风生又痛苦压抑。她还知道他在安城有个小弟，他提到小弟会笑，眼睛里有温柔的光。
　　周宁告诉小茉莉，安城总有人要给他做媒，他需要一个女人好堵住这些人的嘴，小茉莉问他：“你为何不娶个好人家的小姐？”周宁笑着说：“我娶谁都是相互耽误，你怕吗？”小茉莉嗔道：“怕，那你还来耽误我？”周宁正色道：“你若随我去安城，我会安排好你余生，必不会叫你受风霜之苦。”她当时奇怪地看着周宁，不明白为何就要安排起余生来，后来她知道，周宁这一生活在刀尖上，余生对他来说是随时都会消逝的东西，自然要及早安排。几年下来，她猜到了周宁大约要复仇，却不知周宁的仇人是谁，如何复仇，她甚至没见过周宁的小弟。周宁不说，她也不问。她对周宁有一种奇特的信念和默契，她能体会那种毁灭性的痛苦碾压过心房的感觉，只因这痛苦有了相通之处，他们便能够相互理解。她有时甚至感觉，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深刻的情谊。
　　自从来到安城，她生活安稳，衣食无忧，再不用过卖笑生涯，时不时还有人羡她好命：竟脱了贱籍，跟了安城第一大能人，更别说这个大能人俊美高挑，体贴多情。可她却变得患得患失起来，这次周宁去京城，没有带她，走了快一年，她心里便总是记挂着。前几天周宁信中说要回来一趟，她很高兴，却不知怎地又坐立难安起来，一会儿担心会传来什么坏消息，一会儿又觉得是自己疑心过重。她也不解，明明是以前做梦都没有过的好日子，怎么叫人难捱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