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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溯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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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香袅袅,青烟缭绕。
他站在那里,青衣兰袖,面容沉静,横剑破空。
他,是无数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姿容无双,风流俊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便是连那最苛刻历史的史官,也赞他是“美姿颜,性廓达,为人喜笑焉。”
他更是无数热血男子眼中的不世英雄,年少从军,领兵江东,为挚友的江山天下打下雄厚根基,更曾一肩担起护国重任,策马沙场,喋血桃花,千秋的功绩,只为少年一诺,便无怨无悔,鞠躬尽瘁。
他的容貌,他的才情,他和挚友的友情,都是世人津津乐道的故典。
秦淮从末见过夜阳如此虔诚,在那个历史中毁誉掺杂,一生人马的男子雕像前。
夜阳行完礼,睁开眼看着秦淮时,唇角轻挑,有淡淡笑容,风默尘香。
“他,是她最崇拜的英雄。”
秦淮便释然。
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拐杖,挎着竹蓝,步履苍苍地走过来。
在那男子的雕像前,无比虔诚地跪下,掀开竹篮的布盖,端出新鲜的蔬果,认真而专注地将它们一一摆好,然后,点燃了大把的线香。
淡淡的香气,不同一般线香的浓郁。
秦淮好奇地打量着她的动作,他知道那个男子历来受人崇拜,但从末见过那些信者中有如此年纪大的老人,是什么,能让一个老人如此尊崇着一个几千年前的古人呢?
夜阳也在看着那老人,不同于秦淮的好奇。
做完这一切的老妪,又拄着拐杖离去,那张被岁月铭刻下苍老痕迹的脸,安详而平和。
秦淮听到了打扫地面的杂役感叹:“她又来了,真难得,五十年如一日。”
秦淮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走过去,问那杂役:“那位老婆婆,天天来吗?”
“可不是。”杂役拄着大扫把道:“刚来这的时候,她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日日来此拜见,不管刮风下雨,都没间歇过,这一转眼,我们都成老家伙了,来这上香的人不知道换了多少,只有她从末没变过。”
五十年,什么样的信仰,能让一个人坚持了五十年不变,风雨无阻呢?
秦淮震撼,夜阳则是一脸沉思。
“老婆婆家离这远不远?”
“不算远,也不算近,往西走半个时辰就到了。”老杂役指了个方向。
谢过了老杂役,两个人,似有默契般,没有说话,却都走向一个方向。
沿途小路两畔,种着一丛一丛的木瑾,在这盛夏的炙阳下,绽放着,娇嫩的粉色,似乎不盈一握,在烈日当头下炽烈地张开着。
独门独户的小屋,门口围着篱笆,几只老母鸡正躲在花丛的阴影下打盹,屋旁的菜畦,在太阳烤晒下有些蔫蔫的。
满头白发的老妪,端着个大竹匾,坐在屋门口。
也许是门口的脚步声惊动了她,抬头,看到两个漂亮的少年,站在木瑾花丛下,其中一个,笑得秀丽而又好看。
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木瑾花下,红着脸笑着把刚买的胭脂盒递到她手中的少年郎。
于是,小小的院落里,老妪和两个少年坐在一起,剥着玉米粒,聊着话题。
五十年前,她是个年轻的少女,有着如木瑾花般娇嫩的脸颊,出生在一个小富之家,别家的闺女都在学着绣花纳鞋的时候,她却迷恋书上的那些少年英雄,尤其是那个如木瑾般的传奇枭雄。
那时,盗匪作战,她所居住的那个小城里,在那晚,来了群匪徒,□□抢掠,无恶不作。
就在她以及家人都以为性命不保的时候,有队官兵正巧路过,赶跑了匪人。
那队官兵里,有个生得很漂亮的少年,虽然看起来很秀气,却很勇敢,就是他从匪人的魔掌下救了她,而自己却受了伤。
官兵还要赶赴别处剿匪,因伤而不能行的少年便留在了她家养伤。
这一伤,就是半年,她赶走了笨手笨脚的丫环,亲自为他喂汤换药,缝洗衣服,而他,也将自己从军所见过的那些风土人情,传说故事一样讲给她听。
他的名字,和她所崇拜的那个少年枭雄一样,而当她问起时,他脸红的解释,原来,是和她一样,崇拜着那人,并以他为目标而从军的。
都是少年男女,在慢慢的相处中,情愫暗生。
她的父母看出端倪,却不想将女儿嫁给个无权无势的小兵,于是找媒婆说媒,将她许给了邻县一个大富人家。
而她,在离出嫁还有半月时,收起细软,找到他,大胆地和他私奔了。
因为带着她,不方便再回军中,便找了个小村庄先住下来,因为这附近,便有供奉他们所尊崇的人。
他砍树锯木,盖起了这座小屋子,又在沿途的路上栽上了木瑾花丛,那是他们都喜爱的花。
他砍柴打猎,她养蚕纺纱,过着属于他们的平静日子,空闲下来,便牵着手去那里祀奉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偶尔,打到的猎物卖出了好价钱,他会从城里给她带来些小东西,一件新衣裳,一方丝帕或是刚刚新版的志怪小说。
这样平静幸福的日子过了大半年,边线战火突起,北齐要征蓦兵丁的消息传到他们耳里。
他开始坐立不安,好几个夜晚,都在她假寐之后,看见他起床,在院里走来走去。
她是明白他的,这种田园生活不是他向往的,他所憧憬的,仍然是那铁马金戈,立千古功绩的战场烽烟,如同他们所敬仰的那人般,成为一代枭雄,千秋万代流传下去。
她爱他,所以也成全了他的梦想,为他收拾行囊,将所有柔情缝进衣衫的一针一线里,送他再踏上从军之路。
临行前,他叮嘱她有空便去祀奉那个名传千古的男子,保佑他早日功成名就,冠冕归故里。
于是,在他走后,她便日日前去祭祭拜,不论风霜雨雪,从末间断。
而他,自那之后,便渺无音讯,从此天隔地远,不见鸿雁传回只言片语。
只有她,年复一年地守着对他的承诺,不曾中断。
光阴飞茬,日月如梭,年华似水流去,韶华白头。
她从年轻等到了年老,等到了青丝成雪,木瑾般娇嫩的脸庞无情刻上岁月痕迹。
五十年的岁月,那是多少个黑夜白天?她拒绝了尘世繁华的诱惑,婉拒了好心人再牵红线的善意,就这样孤身一人,在木瑾花开花谢里,守着他和她的承诺,守着那那个男子的尊崇,渡过了这漫长的岁月。
秦淮默然,他看见过有关那个名字的记载,在他与师傅生活的十几年里,为了消磨时间而找来的各种典帮上,有那个与历史中如传奇般的男子同名的人的记载。
慕瑾,北齐名将,得当今天子器重,赐国姓“祈”,史书上便皆唤其祈瑾,于五年前过逝。
他的爱情,也为坊间所传说。
他的妻子,是天子之女,在他被奸人陷害身陷囵囫时,不惜牺牲清誉救回他的性命。
一个,是纯真质朴,为他前程而甘守寂寞的普通少女,一个是为他不惜皇家尊严以及自己名誉清白的天之骄女,也许,在世俗眼中,后者的爱更有震撼和戏剧性。
然而,谁会懂那五十年的寂寞,那在等待里消逝的似水年华。
抬头,看着老妪宁静而慈祥的面容,他没有办法说出那历史的真像。
只能微笑着问:“老婆婆想见他?”
老妪点头,笑容浅浅,在给岁月磨练中多了从容豁达:“不管他后来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他心里一直都有我的。”
恍然。
再怎么与世隔绝,也总会听到那些坊间流言,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的境况,然而,她却仍然忍受着寂寞,独自一人守着承诺,不去追讨他的的背叛。
她并不知道他已经过世的消息,只是一人在这守着,等着那个与她有过约定的少年归来。
阳光依然炽烈,身边,却有小小阴影,抬头,上空不知哪里飘来的云,正在头顶上方,挡住烈日。
收回视线,看见夜阳坐在那,伸出手,漫不经心的轻微动着。
会心一笑,然后开始回想那些看过的书里,有些什么术法,能让他帮上眼前老人的忙。
他的师傅,其实是很精通这一类驱鬼使魅之术的,只是他从不愿意学,那些书也从来没有认真看进去眼里,所以,他这会有些茫然发现,他居然想不出任何办法。
解嘲似的笑了笑,扭头,看着夜阳。
对方瞪了他一眼。
老妪起身进屋时,夜阳站起身,在小院周围转了圈。
秦淮见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只看到在阳光下,有淡青的光向四周扩散开去。
跟在他身后,问了句。
“拘鬼之术。”
秦淮在书上见过有关这种术法的介绍,那是能将没有轮回转生的鬼魂,从幽冥如唤回人间之术,只是修道之人一般是无法修习的,所以很多人都认为它只是无稽之谈。
其实,原因很简单,幽冥,是幽冥之神后土的领地,那是不受天界统辖下的阴间束缚的,而它,所收容的鬼魂也是对人世有着特别深的执念,无□□回转生的鬼魂,宁飘荡在人世。
当然,秦淮知道的这一切,也只是从书上看的,而那本书,是他师傅唯一没有留给他的。
也是在那书上,他看到过有关煌庭的记载,所以才对这被世间修道之人视为邪魔禁地的所在,有着好奇。
夜凉如水。
木瑾的香气被晚风送来。
微弱的灯光摇晃着,老人借着灯光,缝补着衣服。
清秀的少年,已经肩靠肩地在门口睡着了。
那个总是笑着的少年,对她说她等的人今晚回会回来,他们要陪着她等,结果却睡着了。
她笑,端起小凳,摇着蒲扇,替那两个少年驱赶夏夜的蚊虫。
若她和他有孩子的话,想必孙儿也有这两个少年郎的年纪了。
流萤飞舞,田野里传来纺织娘的吟唱。
有风吹过,淡淡的,青色的光随风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拥着朦胧的身影在院里凝聚成形。
于是,傍晚时已收拢了花瓣的木瑾花又绽开了,一大朵一大朵,争先恐后地在夜色中舒展。
她看见,她等了五十年的那个人,从木瑾花下走出来,还像五十年前他走之前一样,明亮的眼睛,如花瓣光洁的脸,带着淡淡的,微微有些害羞的笑,向她走过来。
是少年们勾起了她的回忆,所以她看到他的幻像,还是如那少年所说他回来看她了。
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吟儿。”
那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觉,是他,她的慕朗回来了。
是她的慕郎,五十年前离开她的良人,不是那名满天下的公主驸马,北齐名将祈瑾,而是只属于她的慕郎。
他走过来,手中捻着朵木瑾花,替她别在鬓发上,笑得温柔,“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她摇头,不要听他的道歉,她是知道他的,他的心里始终有她,所以,回来的是她爱恋的少年郎。
他的手抚过她的白发,目光无限的柔情与愧疚。
他只陪在她身边一年,却留给了她无穷的等待,直到年华老去,化成白骨,魂魄依然不得归来看她一眼。
他欠得她太多,不知如何弥补,她却没有半句怨误和责备。
如果,没有那青芒的主人相助,他还要在世间流荡徘徊多久,才能见到她。
他抱住她。
他的手臂很凉,身体也冰冷的,没有活人的气息,她却一点也不惧怕。
“吟儿,我们一起去拜见慕都督好不好?”
她点头。
他挽着她的手,走出院子。
他们身后,秦淮睁开了眼睛,看着被青色光芒包围的两人,看到老人的白发在慢慢变黑,佝偻的身子又变得挺直,纤颀。
“夜阳……”他抓紧了靠着自己睡着的少年的手。
对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乌黑的眼珠子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老婆婆要死了。”
“你救不了她?”
“为什么要救?”少年奇怪地盯着他,“她等了五十年,不就是等的这一刻?”
五十年的岁月,青春都早已消殆尽了,她只是在等着与他重逢的日子,而不是剩下的生命。
秦淮听明白了他那句话。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她已经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明亮美丽的眼睛,充满憧憬和热情,娇嫩的脸颊,泛着如木瑾花瓣般粉嫩的光彩。
两个手挽着手,朝坐在屋前的少年盈盈一拜。
“谢谢两位,让我们终于能在一起。”
秦淮笑弯了眼。
夜阳抬手,掌心飞出的青莲,慢慢变大成莲台,停落在他们面前。
“走吧,不然时辰要耽误了。”
他扶着她,登上莲台,朝少年拜了拜。
青莲在他们身边聚集,拥起莲台,朝着月落的方向飘去,逐渐消失为无形。
风过,木瑾忽然凋谢如雪,被风卷起,吹拂过小院,落红片片,化下了场花雨。
“走吧!”夜阳说。
天亮后,路过这的村民们发现小屋的主人,那个奇怪的老妪死在了院中,脸色安静祥和,地下,铺了厚厚的一层木瑾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