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焕瑶台》明堇

132、抽丝剥茧

　　傅玄坐在轮椅上，处在暴怒的边缘，却在那么一个瞬间想起了当年捡到千生时那孩子的模样，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明二小姐，傅府已经再次取得皇商之位，至于云府，我亦亲自出面与朝廷商定好了，贵人本觉云府多年来安分守己，不似叶知秋当年定要主站破坏和谈那般顽固遗祸，我苦劝贵人良久，终以云府中人怪力乱神，以及其相助叶氏遗孤叶凌远一事说动了贵人，贵人默许你我两家剪除云府，但不可似当年对付柘叶庄那般激进，恐会导致新朝不稳，如今云府已经得了孟元的支持，我们得好生图谋一番，如何举事。”

　　傅玄言谈之时，眼中仍迸射寒光，尤其提及“孟元”二字时，实属怨毒。

　　明若予看在眼里，虽不知这位傅公究竟为何如此憎恨孟元，但倒也是个好事，他与孟元势不两立，那便定然会与云裳势不两立，他们二人，殊途同归。

　　至于千生……

　　明若予对此人不仅是瞧不上，更是厌恶至极，他彻底毁了自己的另一个选择，即使这是明若予自己最终选的，可也容不得旁人来迫使她半分。

　　但她知道，傅玄也知道，要对付云裳，他们需要千生，需要那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少年。

　　此刻的千生，领了叶凌远的命令驻守在柘叶庄密道之中训练柘羽的一支队伍。

　　他不曾过问为何叶凌远不带上自己这个当下柘羽组织中实质上的二把手前往武夷山，亦无谓探究，自他被傅玄救下至今，已是第十五年，自他在柘羽奉叶凌远为少主，亦已是第十五年，傅玄于他有再造之恩，叶凌远于他亦有同袍之谊，扪心自问，他从未想过要害了叶凌远。

　　杀韩禹，是因为韩禹撞见了他和傅玄见面，他别无他法，却也曾一瞬慌神，要如何处理韩禹已经被吸走魂魄的尸身。

　　恰好，他从云裳来找少主那日守门的一人口中得知韩禹当晚要与云裳会面，顺水推舟，既解决了韩禹暴毙一事，又设计了云裳与少主决裂。

　　领了傅玄的命令悄悄跟随傅逸冰北上，傅玄叮嘱他在必要之时襄助傅逸冰夺得西平武会魁首，他一路隐匿行踪，没想到竟然亲眼目睹了云裳被十三怪僧围剿、傅逸冰险些身死，而云裳更是一剑湮灭了那群怪僧，可他甚至都没有看到那柄凝着白玉光华的神器出鞘的模样。

　　西平武会上，他观察数日，局面意外变成傅逸冰与少主对阵，他几乎是一瞬间下了决心，从身体里凝了一瓶黑雾给到明若予，欺骗她此物只会令人短暂失魂绝不致死，为取信明若予还在她自己身上做了示范，纵然明若予再谨慎，可她终究不知道，自己曾亲眼目睹傅逸冰死过一次，眼看着傅逸冰的魂魄离体，却竟然又被云裳强行救了回来，他虽不知云裳是怎么做到的，但却知道魂魄离体过一次的人再度失魂……必死无疑。

　　他要少主赢。

　　可是云裳又一次救活了傅逸冰，甚至夺走了少主的武会魁首之位。

　　他本以为到了如此田地，少主与云裳之间的嫌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填补的了，却没想到少主从柘叶庄后山回来之后，竟带领着柘羽径直加入了云府！

　　他几乎气急，此后得知是因明若予从自己这里借了夺魂之物取了明若虚的魂魄，才阴差阳错令少主和云裳在柘叶庄后山再次相遇，他恨不得想杀了明若予泄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之后的事……

　　云府惊变，云岚与明空生同归于尽，云裳销声匿迹整整一年多，少主俨然成了云府新的话事人，非要为云裳守着云府，他再是不愿也只能暂且蛰伏，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过，如果能借云府势力以柘羽取而代之，少主执掌武林，也未尝不可。

　　可是，云裳回来了。

　　他早该知道的，一年多来云星雪三女从未离开，他就该知道，云裳一定会回来。

　　他不该对此抱有幻想。

　　十五年前，他彻底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失去了自己的家，失去了所有的爱和对这个人世的信仰后，被傅玄捡了回去。

　　他以为傅玄这里是他新的家，却被傅玄又丢回了柘羽，这一待，就是十五年。

　　柘羽之中，他是唯一和少主年岁相近的，没过多久就被安排到了少主身边随侍，同吃同住一同长大，他不允许亦无法接受任何人再来破坏他依赖的此地。

　　绝不允许。

　　千生霍然挥出一剑，眼神死死盯着剑尖，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招。

　　“副宗主？”

　　直到终于有人，避开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千生回过神来，转头又是一副严肃模样，却敛去了万般戾气，“继续。”

　　“是，副宗主！”

　　一众应和，声如洪钟，隐匿于汴京城一角地底，蓄势待发。

　　汴京城数千里外，武夷山下。

　　星晖不再着一身黄杉，而是换上了无垢山庄的灰色道袍，暖灰袖袍于树叶缝隙漏下的微光中略泛着淡金，温煦而明亮。

　　“三小姐，此番回返汴京，怕是不会太平，星晖不能陪伴您在侧，实在是担心，不如……”

　　“星晖，你新继任庄主，无垢山庄需要你坐镇，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云裳挽住星晖的手，望着她轻轻点头，眼中点点笑意，示意安心。

　　流云在一旁亦道，“放心，我会护好三小姐的。”清雪也一样跟着拍着胸脯搭腔。

　　云裳一行人翻身上马，云裳回望着依旧站在树下的星晖，如星子伴月般安宁却始终闪烁的星晖，生出不舍，亦为她而骄傲。

　　与青玄也好，与无垢山庄也好，星晖无声而坚定地踏好了每一步，为云裳所要施行的计划铺平了前路，如今又为云裳守在无垢山庄，护住这一刚接下的后盾。

　　云裳所见的星晖，永远都将自己的需求隐忍于心，有些事情，若要等她开口等她主动，恐怕是地老天荒亦不可见。

　　云裳不自觉瞥了眼站在另一边的魏舍山，和他身边的丁芷。

　　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猜忌与嫌恶产生的裂痕真的就那样轻易被抹去了吗？

　　云裳不信。

　　她希望星晖留在无垢山庄，更会设法创造无垢山庄与青玄门的联系，她要魏舍山看清自己的心，去做那个主动踏出一步的人。

　　云裳迅速收回眼神，又笑望了星晖一眼，终是挥手作别，扬鞭踏尘而去。

　　树下的星晖依旧站定，遥遥望着云裳离去的背影。

　　她不过一懵懂小仙时因彼时风神长女风梓涵怀中婴儿的一笑，而被破格提到刚出世的书圣女身边成为三婢女之一，她点滴悉心照料着婴孩长大成烂漫少女模样，圣女不仅是她名义上的主人，更是她真正意义上的骨血亲人，是她最为珍重的宝贝。

　　她心中有万般担心从不诉说，但她亦知道，圣女可以自己面对一切。

　　“星晖……师叔祖可还在无垢山庄？”

　　魏舍山本要像从前一样称呼“星晖妹子”，却意识到以她如今无垢山庄庄主的身份如此称呼实属不妥，将那二字吞了回去。

　　星晖淡淡望向他这边，魏舍山身侧的丁芷莫名有些紧张却又道不明自己在紧张些什么，星晖却只是接口道：“师兄已离开武夷山四处云游，我并不知他在何处。”

　　顿了一下，才又道：“魏门主找师兄可有何事？”

　　魏舍山有些赧然，“云三小姐来了此地后，舍山才知道原来自己此前过的玄元道并非真正的玄元道，想斗胆向师叔祖请教再次历练玄元道。”

　　“师兄！”

　　丁芷惊呼出口，满脸担忧，已是要开口劝阻模样，魏舍山却摆手止住她话头，定定看着星晖，神色无比认真。

　　星晖也一派正色答道：“孟师兄不在此地，我并不知如何开启真正的玄元道，魏门主若有此意，我可与我家三小姐询问一番，也许能有办法。”

　　“多谢！”

　　魏舍山喜出望外，当即拱手作揖，万分诚挚。

　　星晖坦然受之，淡笑待他起身。

　　丁芷忽然明白，忽然明白了自己在紧张什么。

　　从前也好，如今也罢，她和师兄从来都想不到一块儿去，但也从来都没有别人能和师兄想到一块儿去，可是从见到星晖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她就该知道，出现了一个人，真正闯入了师兄的世界。

　　仿佛他们才是自小相识，相伴多年。

　　丁芷绞着手指头，咬着唇不说话。

　　“魏门主，无垢山庄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便不送您与丁姑娘回青玄了，就此别过，三小姐那边若是有了消息，我会派人去青玄通知您。”

　　星晖忽然开口，说罢便自顾转身上山了。

　　丁芷诧异地看着星晖离去背影，脑海里掠过方才星晖说话时的神色，虽淡然，却又裹着几分了然的暖意。

　　星晖看出来自己的心思了，并未点破，反而主动脱身。

　　丁芷脸色一白，几分羞愧几分不甘。

　　远去的云裳一行人，并不知此地又发生着酝酿着什么，唯马不停蹄赶往汴京，而在汴京等待着他们的，又是另一场波诡云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