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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归路 ...

  •   天将将翻白,窗外传来有一阵没阵的扫地声,悠长寂静的小巷在一声声近乎撕裂喉咙的鸡鸣声中慢慢进入烟火袅袅的清晨。

      云杳睁开眼,木然的思绪在阳光的打量下缓缓活络过来,她揉了揉酸胀的后颈,手指插进头发,漏出几分遮挡在里面的不太明显的痕迹。

      细长的红印,像积年累月不正常的睡姿所枕出来的无法消退的痕迹。

      隔着一扇门,云志诚略显低浑的声音传进耳里,似乎在和谁打电话。

      外面邻里晨起的杂音太重,云杳听不真切,只时不时听见他对电话那边的人喊了几声妈。

      对面的人是云杳的奶奶。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云杳拧门把手的动作忽然一顿,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什么,云杳已经无心去听了。

      云杳对奶奶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出于幼年时血缘天性的亲近和纯粹到现在也牢牢刻在血液里,如跗骨之肉无法割舍,另一方面随着年岁渐长继而心性成熟,每一次察言观色的结果都让云杳慢慢意识到,无论血缘的纽带将他们绑地多么紧密,两颗横亘岁月与躯体的心仍然无法在偏见和世俗中得以宽宥。

      奶奶并不喜欢她。

      究其根源,云杳小时候曾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渐渐长大明白奶奶总喊她招娣一词的含义。

      不是因为她多么调皮捣蛋,也不是因为她不服管教,而是因为她是个女孩。

      起初云杳还很懵懂,不明白为什么奶奶爱不爱她要由性别来决定,明明她干活干地比村里的男孩都好,明明她学习成绩比村里的男孩都好,可每当她献宝似的把满分试卷递给奶奶渴望得到表扬的时候,总会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回应:“书读的再好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嫁人伺候别人。”

      人总对求而不得的东西有种认死理的执着。

      云杳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证明自己并不比男孩子差,男孩子挑不动的稻谷担子她挑,男孩子怕的水蛭她不怕,甚至为了从外形上贴近他们,云杳一咬牙剪短自己续了几年的长发,成天一副假小子打扮。

      然而不管她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在奶奶心里都是不入眼的徒劳。

      所以每当她看见陈琪和陈奶奶祖孙和睦逗乐的时候,都会打心底里羡慕、渴望、甚至嫉妒。

      老人的心思大多细腻,云杳刚来的时候,因为不适应新环境寡言少语和半边街的同龄人玩不到一起,捧着本书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时候她会把陈奶奶当做自己的奶奶,短暂地迷失在这份弥足珍贵的假象里一遍遍回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一点心灵上的慰藉。

      然而时间越久,那种对外来人的排异和无法融入的失措令她越来越孤僻安静。

      像闷在罐子里的腌菜,在坏情绪中发酵、变质。

      她将自己封闭在四面死角的胡同,蜷成一个半圆,似乎这样就能看起来圆满又坚不可摧。

      即使现在情况比之前好了不要太多,有说得上话的朋友,关切的长辈和温暖的家,云杳依然难以对这个地方产生真实的归属感。

      她知道自己只是短暂居住在这块贝壳里的寄居蟹,等时间一到,就要去下一片海域寻找新的贝壳。

      挂了电话,云志诚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来,积夜的胡渣沿鬓角扎聚在下颌,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无声站着,似有几分疲老的神色。

      云杳站在门口,隐约听见男人发出一声错觉般拂耳而过的悄然无息的轻叹。

      吃早饭的时候,张成音见云志诚脸色不对,筷子在虎口起起落落,几次三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用余光瞟了一眼神情自若的云杳,张成音正准备问他怎么了,云志诚像是做好了心理建设,筷子一放,转头看向云杳缓缓道:“杳杳,奶奶今早打电话说想来看看你,这会刚上车,晚上就到了。”

      说完,时刻注意着云杳的神情变化,却遍寻不到任何抵触的反应,反而是张成音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云杳对云志诚微微一笑,神色看上去颇有几分发自内心的欣喜,“真的吗?我也很久没见到奶奶了,她晚上什么时候到,我去接她。”

      看到女儿脸上暖洋洋的笑容,云志诚突然答不上话来,他用力捏着筷子,骨缝间的酸软感慢慢从手指递进到鼻间。

      有时候,他情愿云杳跟他们做家长的发脾气摔东西,将真实的情绪发泄出来,也好过像现在这样为了给他们减少负担而粉饰太平。

      可云杳心思重,有什么都憋在心里,总是像小大人一样反过来宽慰他们。

      云志诚抿了抿唇,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来,笑容僵硬,“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你奶奶在这也待不了几天,我在附近订了家旅馆让她住着。”

      云杳知道奶奶的性子,到时候肯定要说他们乱花钱不愿意住,说什么也要过来挤在一起住的。

      当着云杳的面,有些话张成音不好说给她听,但那皱巴巴的眉眼,明显有更进一步的话要说。

      “没关系,陈奶奶家里还有空着的房间,我去她那住,让奶奶睡我房间吧。”云杳说着抽了张纸擦嘴,“正好陈叔叔这几天在给陈琪补课,让我也跟着一起听,睡在那也方便。”

      前因后果说地滴水不漏,仿佛真地像这么回事,让人无法再说点什么。

      云杳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好不容易维持的平和就兜不住火了,她借口想和陈奶奶一起去批发市场放风,好像这样就能像往常那般度过普通的一天。

      没走多年,云杳看见楼梯上卧着一只来路不明、去向不明的小猫。

      它冲着云杳喵喵叫了两声,一身毛发油光水滑,像个穿戴整齐的人,在几节楼梯之下和她对视。也不让路,兀自伸伸懒腰舔着爪子。

      晴天大白日的,怎么就找不到路了。

      云杳从拐角下楼进门,陈琪抬头见来人是她,往后看了两眼,顿时不困了,咧嘴笑着说:“怎么屁股后头还跟了条小尾巴?”

      云杳回头,发现楼梯上那只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了身后,提溜着黑眼珠四处找吃的。

      只见它突然定定看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眨眼的功夫,就从眼皮子底下蹿到了陈琪面前,扒过他刚吃剩的半个包子,像个强盗一样当着两人的面大快朵颐。

      上一面陈琪还在看笑话,下一秒自己就成了笑话。

      他对毛绒动物其实有阴影,小时候走在路上被一只突然冲出来的疯狗咬过,又被狂犬病的症状吓个半死,自此以后对所有带牙的活体毛绒动物都退避三舍。

      乍然一下跑到他跟前,亮出那一嘴白花花具有攻击性的尖牙,陈琪实在敌不过内心的恐惧当堂放声大叫了起来。

      “你快点把它弄走!快点!”

      云杳头一次见陈琪这怕成这个样子,觉得新奇,不过也没敢看太久热闹,两步走到桌边正要把小猫赶下来,余光一扫,从后院侧门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近阳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开看看她手里的猫,综合陈琪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明明才几天没见面,这会一碰面非但没有失而复得的满足感,取而代之的是前不久才宴息旗鼓的空落感再度死灰复燃。

      云杳莫名想哭,鼻腔一阵阵酸软,像是要把刚才忍耐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手上蓦地一轻,原本扒在她身上的猫又跳了下去,没骨头般压着身体钻到桌子底下。

      陈琪这才松快下来,心有余悸地挪着步子,冷不丁和李近阳对上眼,想起刚才自己那个鬼样子,脸颊抽动几下,腮帮子差点咬掉。

      自尊心让他先发制人,“你不是在院子里修车么,怎么跑这来了?”

      李近阳脱下布手套,磕在门扉边甩了把灰,懒懒开口:“听见鬼叫过来看看。”

      “……”陈琪脸色青白相接,飞快瞄了云杳一眼,堪堪稳出一副心平气和的做派,“那只猫突然蹿过来,我没心理准备,吓到了。”

      “不信你问云杳,她都看见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云杳缓过神,点头,“不是鬼叫,我看到了。”

      陈琪眉头一拧,明明是在为他解释,听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李近阳这才把目光落到云杳身上,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她觉得李近阳的眼神一定有吸氧的能力,要不然她怎么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楼上陈奶奶探出头来,见客厅里三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边下楼边喊道:“陈琪,几点了?你爸等着给你上课呢?”

      陈琪正棘手怎么从这尴尬的处境脱身,立刻出声应下来,拿着作业本往楼上去。

      虽然他不待见陈达名,但更不愿意被看笑话。

      陈奶奶戴上草帽,一面拉卷帘门一面让李近阳把三轮车开出来,云杳见两人要走,突然有些不甘心,到底不甘心什么,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身体骤然不受控制,脑子却一清二楚,她喊住陈奶奶,一句话直抒胸臆,“我能一起去吗?”

      陈奶奶很快反应过来,也没问为什么,拿起门柜上另一顶草帽给云杳戴上,笑着说:“多个人陪我说话,我怎么会不乐意。天气热,先去喝一瓶藿香正气水。”

      这次多了个人,出于安全考虑,陈奶奶让李近阳和云杳到后面的半敞式货箱里坐着,逆行的风灌进来,带着丝丝凉意吹过脸颊,一点也不显憋闷。

      铁皮中间有一块玻璃,刚好能看到驾驶座上的陈奶奶,云杳担心自己说的话也会像这块玻璃一样透明,顿时泄了气,一路安静坐着,不怎么开口和李近阳交流。

      一双眼睛无处安放,云杳盯着板子上的泥点,在心里细数了起来,就在她刚适应这种颠簸的节奏时,头顶忽然传来李近阳的声音,“我听陈奶奶说你这两天去乡下玩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视野猛地一花,仿佛有雾气升起,白蒙蒙又黑沉沉,眼底蓄着一团似是而非的烟雨,让一切都模糊了起来,云杳找不到刚刚数过的泥点,也不敢抬头。

      “乡下没什么好玩的,还有蛇。”云杳不徐不疾地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听上去却满是无所谓,“爸爸妈妈单位很忙要上班,所以就回来了。”

      “衡渝是山城,每年夏天被蛇咬伤的新闻报道不少,你出门注意点,最好随身带一把雄黄粉。”说到最后,李近阳罕见地开起了玩笑,“别老是低着头,蛇又不是只在地上爬,万一它从树上掉下来,你能防得住?”

      云杳不明白,也不关心蛇从哪儿爬出来,她钻进了思想的死胡同,上次李近阳还说让她少在修车厂附近转悠,难道不是委婉地表明要和她划清界限么。

      言犹在耳,可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没事人一样跟她开玩笑,叮嘱她出门小心,恶作剧一样对着刚熄灭的蜡烛吹了一口气,引诱着那颗不争气的火苗又蹭蹭复燃。

      她感觉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在慢慢被什么牵着鼻子走,七情六欲从她心底生出,却不受她控制。

      可云杳比谁都清楚,这些事本质和李近阳没有任何关系,都是她作祟的渴望生出贪婪,叫人一次次迷失应有的清醒而变得自作多情。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不带情绪地回答他,沉默几秒,才慢吞吞说道:“躲不过,那就只能被咬了。”

      李近阳讪笑一声,似是觉得反常,“前几天不是还鼓励我来着,怎么现在就自暴自弃了?”

      云杳抬眼看他,并不说话。

      他扯下一边挂着的钩子,虚空抛了下,锋利的寒光一闪而过,仿佛要抓住空气中的什么东西,语气有些不可捉摸,“凡是以保全自己为中心,如果遇到无法摆脱的危险,在即将濒死的情况下也一定要想方设法切断对方的生机,绝对不能放过它。”

      云杳听懂了,一字一句提炼重点,接在后面说,“避免它再去祸害别人。”

      李近阳似笑非笑地将钩子挂回去,不像赞同或反对的态度,他吐出四个字:“避免冤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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