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梧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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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杳趴在桌上，眯起一双刚睡醒的眼睛，细如羽扇的眼睫毛因为拢上窗外透过梧桐叶散下来的阳光而不适应地加快了颤动的频率。
枕在脑下的手臂开始酸麻，她下意识摸了把脸，撑着桌沿站起身，慢吞吞睁开浅茶色的瞳眸看向旁边老木柜中嵌入的年岁已久的镜子。
由于父母的工作调动，云杳前不久跟着他们搬来衡渝，住进了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屋里所有的家具都是房东自带的，像是为了符合房子本身带来的陈旧感，家具大都是便宜的木质，南方夏季湿热多雨，他们住的地方楼层不高，一场至夜而起的雷雨刚停，地面沁出一层潮意，加重了空气里陈木遭腐的霉味。
也许是昨晚雷声太大，本就残破的镜子又绽开几道新裂纹，将上面的映象割开，剥离出的身影，仿佛碎成了无数块勉强能拼凑的残片。
云杳对着镜子理了理昨天在家后面的弄堂花五块钱找李阿姨剪的头发，惊奇地发现发尾难得没有收束起翘，想起那把把手生锈的剪刀是如何对着她头发一通霍霍的。
云杳不由想起李阿姨见她一脸担惊受怕的表情时，哼声哼气地翻着白眼，剪刀在手里舞地更加利索：“买碗盒饭都不止五块钱，你要是觉得我技术不好就别在我这剪，后头一帮人排队等着，我又不差你这五块钱。”
她语气凶辣又冲，嗓门洪亮地像学校里老师上课带着扩音器在耳边说话，仅站在那不动就格外唬人，那眼神隔着镜子怎么看也像在瞪她，云杳哪里敢说什么，顿时安静得像只被提溜脖子的小鸡崽，老实坐完了全程。
溜回家时恰好赶上张成音女士下班，见她顶着一头一刀切的短发，愣了好一会才问清楚来龙去脉。
张成音越听越心疼，高跟鞋没来得及脱就要冲出去找李阿姨理论，云杳一头茂密似海藻的长发是她精心养护出来的，说剪就剪了，还剪成这幅狗啃的样子，她哪接受得了，一股气往心口烧，烧地她火冒三丈，还不忘问云杳剩下的头发在哪。
云杳没吭声，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三百块钱，感受到昏闷的气氛更加压抑，她的手用力攥成拳头，低着头不敢看张成音的脸，但过耳的短发并不能遮住她的神情，反而因为包裹不足露出一截撑着骨骼的下颌，显得那张脸有些过分瘦弱。
看到钱的张成音瞬间明白过来，原本蹿在心口直奔脑门的怒火被人临头灌下一盆冷水，浇出一缕夹带火星的烟雾涌入眼眶，她盯着云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明明是燥热炎炎的夏天，空气却潸潸凉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杳架不住酸软的脖子偷偷抬起头，发现张成音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眶多了抹颜色，很淡，云杳看见她说话时嘴唇轻轻发抖，“你拿走，我可不要这钱。”
因为卖头发这件事，张成音气地整晚没跟云杳说话，还是云志诚这个和事佬哄了一晚上才好。
虽然表情依旧难看，但至少刚才，张成音过来敲门叫云杳出去吃早饭。
云杳梳好头，挑了个发卡别好碎发，她底子好，长相温淳没有攻击性，加上肤色又比常人白几个度，短发衬出脖颈和身段，整个人看起来比长发时高挑修长了些。
饭桌上，听到动静的张成音冷着一张脸看了云杳一眼，旋即低下头继续吃饭。
云杳展开笑靥，清澈的眼睛如初春湖水般莹润明亮，像是不记得昨天的事，软着嗓子巴巴喊了张成音一声，“我好看吗？”
坐在旁边的云志诚立刻接话，“好看，我闺女怎么样都顶好看！”
云杳眯眼笑了笑，清脆的笑声铃铛一般悦耳。
张成音被她看地没脾气，心底一拳砸在棉花上软和，只有心疼。
小姑娘素来乖巧懂事，对她的话从不反驳，说到底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昨天她发了一通脾气当即就后悔了。这种情绪在看到淋浴间架子上新买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瞬间放大到极致。
她没忍住在丈夫怀里痛哭了一场，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见云杳还直勾勾盯着她等答案，张成音抿了抿唇，在这种热切的注视下点头，“好看。”
吃完早饭，云杳看了看两人的包，确定他们带了餐盒后，才跟着一起下楼。
张成音和云志诚是坐班制，岗位调动后工作量比之前更繁重，加班是常有的事，考虑到云杳的情况，他们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家里，于是托住在楼下的房东陈奶奶帮忙照看。
陈奶奶老伴死地早，这些年子女也不在身边，平日里靠收租和养老金过活，开了间水果铺子打发时间，云杳帮着一起照看，负责送送货，没活的时候就听陈奶奶讲她年轻的故事，日子还算充实。
云杳过去的时候，陈奶奶正在和孙子陈琪吃早饭，隔着一道门就能听见两人的说话声。
“快点吃，上学快迟到了，一会罚站回来又怪我没早点叫你起床。”陈奶奶边把书包往陈琪肩上套边说，看到云杳的时候冲她露出一个笑容。
“云妮儿，吃饭了没？”
云杳看了眼陈琪，凝滞在脸上的笑意缓缓流动起来，她移开视线，走到一边开始拉卷轴门，“吃过了。”
对比自家孙子的懒汉行为，陈奶奶喋喋不休地唠叨，恨铁不成钢地抬手拍了一把正眯眼打盹的陈琪，“你看看你，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不肯醒，坐车去学校也能睡着，再看看云妮儿，一大早就来帮我出摊，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陈琪一下给拍醒了，揉着后背往前跑，没好气地回嘴，“天天念菠萝经，你烦不烦？”
说着他瞪着眼隔空看了一眼云杳，小刺头的反骨猛蹿上来，一股脑往外扔话，“她又不用上学，不用动脑听课，不用熬夜做作业，过地不知道比我轻松多少，肯定起地来啊！”
云杳推货架的手略微一顿，背身站在原地。
“你个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陈奶奶追上来就要打他，被陈琪灵巧地躲开，他故意走到云杳身后，微胖的身量像一堵墙撞地云杳趔趄了下。
似乎还嫌陈奶奶不够生气，他继续粗声补充道，“我又没说错，她不是生病了不能去上学，也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连学都能不去上，这事搁我身上我也愿意。”
说完，在陈奶奶激烈的斥骂声中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云杳始终一语不发，安静地往货架上放水果。
陈奶奶骂了几句，在一片沉默中走向云杳，还剩一步时，她突然拎着空箱子回头，唇边挂着淡淡笑意，平静开口：“奶奶，东西放好了。”
她冷静地似乎没把陈琪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是那副潺潺溪水一般轻柔温和的模样，陈奶奶叹了口气，一双皱巴巴的手搭在云杳手臂轻轻拍了拍，“他年纪小不懂事，只会说浑话气人，你别放在心上，等回来我收拾他。”
“没事。”云杳抱着箱子，蹭了一手干巴巴的灰，下意识摩挲了下手指，“他说地挺对的。”
像是某种程度上的共振所达成的默契，两人谁也没再提这事，陈奶奶去后院的菜园子拾掇中午的吃食，云杳在店里卖东西，偶尔看看书，一上午的时光一晃而过。
到了下午，是半边街最热闹的时候，吃完饭闲在家无事的老人三三两两凑好桌到隔壁茶馆打麻将，不会打牌的老太太们则摇着蒲扇坐在门口聊天，从家长里短到邻里闲事，坐在那听一下午，差不多就能了解弄堂里简单的人脉谱系。
堪称笼络范围最广的情报网。
大剌剌的胡牌声夹杂着几句欢笑，日头斜照下来，落下一地斑驳树影，随着穿堂而过的徐徐凉风不停闪动。
将备好的水果放在自行车前轮的篮子里，云杳和陈奶奶打了声招呼，骑车到附近送货去了。
半边街这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步行打个转约莫得半个小时，怕夏天的日头太毒，云志诚给云杳在旧货市场淘了一辆女士自行车，除了外观看上去有些陈旧，使用起来非常顺手。
订水果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云杳一家家爬楼梯送完后，后背闷出一层黏糊糊的汗，刚剪的头发经过一□□晒粘水糊在后颈，又烫又扎，透着一股热烘烘的燥热劲儿。
手上套着皮筋，她下意识把手伸到脑后去摸头发想扎起来，手心触到一截冰凉凉的皮肤，云杳才反应过来头发已经剪了。
将车靠边停好，云杳走到水龙头面前洗了把脸，又在超市花五毛钱买了一杯冰绿豆沙，边喝边慢悠悠推着自行车往回走。
好在前后空气对流，即使热浪糊在脸上蒸发水汽，两两相抵，倒也不至于闷热地让人窒息。
走着走着，云杳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听声音似乎有不少人。
她缓了缓脚步，想起张成音叮嘱她不要乱管闲事的话，正准备绕路离开，刚扭转方向，忽然听见一声闷响，像是有东西摔到了地上，云杳还没来得及分析这点响动是怎么造成的，七零八落的声音宛如复刻的雨点密集砸下。
这回她终于分辨出来，不受控的脚步慢慢往前靠近，原本受温度炙烤蒙了层罩子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巷子深处有人在打架。
准确来说，她看见一帮长地凶神恶煞的男人正在单方面殴打一个看不起长相的男生。
他趴在地上，头上糊满一层鲜红的血，兑和着沙灰，脏地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身体时不时被左右踢踹地抽动几下，就像一块遭人分食的肉，被周围凶残的野狗撕咬抢夺。
那些人下手凶狠，泄愤一般往死里打他。
从没见过这般阵仗的云杳吓傻了，害怕地一动不敢动，几乎本能地知道那群人不好惹，为了不惹祸上身应该马上离开，但如果她就这么走了，他会不会被打死在这。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被打的男生像是发现了她的存在，染血的眼睛分不清瞳色，起了层厚厚的肿块，就这么左摇右晃地抬起了头，直凛凛看向她。
云杳浑身一震，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但那不该是一个少年该有的神情。
黑漆漆地像一片空乏的山洞，里面填满了漠然和死寂，谁走进都会被吞噬，看她仿佛跟看路边的死狗一样，可明明他才是那个被打地快去半天命的人。
云杳以为他会向自己求救，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没有任何动作。
明明怕地要死，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云杳拔腿跑到最近的店铺让店主报警，下一秒又跑了回去。
第一眼，就看见男生被粗暴地摁在地上，猩红的烟头要往脸上烫，燃尽的一截白烟缭绕不散，像一柄千斤顶，比头上的烈日还要刺眼滚烫。仿佛下一秒，红光落下，他的皮肉就会被烫穿。
“住手！”她大概是用了一生中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因为刹不住车，临到近前直直跪在了地上，膝盖磨在尖锐的石子路，愣是蹭下一截皮，痛地撕心裂肺，以至留下生理性的眼泪。
但云杳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她一把攥住眼前的烟头，用手心挡开那片与男生一纸相隔的距离。
烟在她手中燃烧又熄灭。
感觉到几粒温热的尘埃落下眼皮，李近阳缓缓睁开眼，他被人扇了几巴掌，耳朵有些耳鸣，此刻听不太清声音。
他侧着脑袋，染血的一只眼睛被血块挤压，视野并不清明开阔，缓了好半天才有知觉。
只看见女孩身上的白裙子，沾了他的血，有些脏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梧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