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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忘川·不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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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色蟠龙雕梁上隐约缠绕着几许雾线,轻描淡写却是添了一份幽深仙境的意境。这里绝非幽谷,却可称云海之上的仙境。屋外一碧百丈,清一色的红嘉祥果树,蜕去了红得发紫的繁花,在枝头挂上了小小的青涩的果子,衬在墨绿的叶子的阴影下,竟成了一支小小的芽。
四月初的涟极,春华散尽,预告着常世最炎热的夏天在这里提前到来。婆娑的绿影透过朱砂色的窗镂,在屋子的墙面和青石地板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凉意。
廉麟揭开青花的茶盖,略带疲意的声音状似随意却有似带了几分计算。
“若是有选择,为王或是不为?”
鸭世卓顿了顿手里的活,嘴角掀起了微小的弧度,似笑非笑。
“为王,我得到了许多;不为,却没有失去。”
廉麟惊愕地抬头,祥云花纹的宽绣扫过半幅桌面,打翻了桌上唯一的茶盏。一室清香游走,骤浓而后渐淡。
廉王鸭世卓即位第十年,早春的花树、作物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寒霜,凋落近三成;剩下的偏又在结果的四月遇上的骤热,焦了又两成。仅剩的五成,在廉人兢兢业业的扶持下,眼见着收成在望,却无端遭了一场兵灾。
廉极鸭世卓即位第十年仲夏,北方的矿山因地震坍塌,缺了矿产,集市流通的货币顿时紧张了起来,稍后,铜铁制的农具一路看涨。
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到最激烈,竟酿成了年初灾情最严重的南方二度兴兵作乱。匪兵们抢夺了里中的存粮,却又放火焚烧田间大量青黄不接的作物。流离失所的灾民而后又加入到匪军中,烧杀抢掠,成了恶性循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重岭接到奏报时,流窜的匪军竟拧成了一股,直逼王都。
十年之山恰在眼前,天灾人祸就在身边。一些小道消息开始在南方民间流传。而后,一石激起千层浪,流言蜚语很快就流进了雨潦宫,上至王公贵胄,下达宫女仆妇,无孔不入。
尚未获得朝官们全部的忠诚,调动禁军前往镇压的命令从玉座旁下达后,虽未石沉大海,却屡屡遇阻,最先是管理冬器的夏官长借口添置足够的冬器而利用赋税对重岭城中的商贾百姓进行盘剥,稍后有秋官长弹劾禁军三将军涉嫌强征壮丁入伍,廉麟正要着手处理,禁军三将军却有反咬秋官长一口,罪名竟是私通叛军图谋不轨。
三军未发,自己却先乱了阵脚,雨潦宫被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困扰着,起初还存着一丝侥幸,到最后,却连廉麟自己都失去继续的勇气。
常世最能干务实的麒麟,每晚睡梦里,都被自己驯养的使令环视着,团团围住,对着满身斑斑点点的自己张开血盆大口……惊叫着醒过来后,她习惯于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冰冻快要泛滥的恐惧,对着镜子查找身上每一处可能发生的变化。
然而,什么都没有。这对期待着情势好转的世人,是不幸中最大的幸运。对廉麟,却成了最让她心惊胆战的现实。
就像已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面前是高举着刀斧的刽子手,任命地等着对方给予最后一击,却发现那高举的斧子只是在她身上凌迟,始终不给予她痛快的一刀。
但她依旧勤恳,兢兢业业地坐在自己该座的位置上,处理自己该处理的事情。只是原本与鸭世卓一朝一会的茶话,被改成了两日一会、三日一会、五日一会……她开始逃避与自己主上的会面,早朝时也总是冷冷地直视着前方,不再有两人间的眼神交流。尽管已经做出了放弃的决定,她本能地选择了逃避某些现实,或者不见鸭世卓,便不会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变化,而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通常会被认定为没有发生。
五六日下来,廉麟已是身心俱疲。
只是,雨潦宫再大,互为半身的,却只有他们两个。躲开了几日的茶话,却终究要上御书房处理该处理的事务,见该见的人。而鸭世卓也一如往常地,处理完改建成农作园的御花园杂事后,心平气和地坐到了廉麟的对面。
廉麟心里细数了半晌鸭世卓近日的作为,朝堂上没有暴政苛政的言语行为,朝堂后,宫里也没有传闻他有什么不良的言行举止,依旧只是每日沉醉在他那片小小的果园里,拨弄着农具,修剪着枝叶。一切仿似回到了他初即位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悠闲自在,任外头流言蜚语。唯一不同的,他在她的辅佐监督下,也渐渐开始履行王者的义务。然而,强迫的后果,即使已经形成了自觉,却终究是不甘不愿。
廉麟拨弄着手里鸭世卓亲烫的茶水,杯里顺着小小的水旋不停转动的亦是他亲自监督摘叶、取芽、杀青而后晒制的雨潦春梦。千金易得,一杯难求。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只想狠狠地甩那个皱着眉头苦读的男人一个耳光,教他看清:
涟极与果树,孰轻孰重?
“若是有选择,为王或是不为?”
手举到胸前,却没了再升出去的动力,只是硬生生化作几个字,凑成一句完整的句子,从她齿缝里冷飕飕地钻出来。
鸭世卓抬头,依旧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甚至在嘴角挂起了只有在料理果树时才会自动流出的微笑。廉麟突然生出了另一种冲动,站起身子,身手想捂住他的嘴巴,杜绝她不想听到的言语。
“为王,我得到了许多;不为,却没有失去。”
甫伸出的手重重地摔在桌角上,擦破了皮,翻倒的茶杯在下一刻冲淡了渐浓的血腥味。她恍然领悟了这十年来她避而不见的现实:
为王,他得到了天下,却也必须扛起沉重的责任;不为,却还有一片可以播种自由的田地。
天下之于自由,于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她选了前者,这是身为麒麟的命运;他选了后者,却不是逃避为王的责任,只是看清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谁也不能责怪谁,谁也不能埋怨谁。
能怪的、不能怪的,统合到一起,纠结成了人人都恐惧的天意。
廉王鸭世卓即位第十年,众生皆在风雨飘摇中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