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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川·莫肯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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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的雨季在四月,前一刻还是明朗得不见一丝云烟的天,转眼就蒙上了一层水做的雾纱;出门前还如倒悬瀑布的雨线,合上门,却又一溜烟地没了踪影。善变的天色,来不及准备好一把遮风挡雨的伞,随身带着,又总是用不上。
乍骁宗牵着驺虞走进客栈时,一片雨云飘过,淅淅沥沥了半盏茶的功夫,把一身青衫都粘在了身上。
雨季总是一个国家芒种的时节,繁华如关弓,暮色尚未落下,来往的人已是行色匆匆,平日里熙熙攘攘的秦楼楚馆茶寮客栈,此刻也清冷了许多。
攀门等了半个下午的店小二跑出门,接过乍骁宗手里的缰绳,那头驺虞扭了扭头,压低了嗓门朝他嘶吼了一声,极不甘愿地被锁进了牲圈里头。客栈不大,却干净精巧,牲圈上也难得加了木制的顶棚。
乍骁宗站在门槛前环顾四周,停顿了片刻,进了店堂。
店分两层,一楼的角落里,稀稀拉拉地散布了三四桌客人,或是对酒独酌,或是行色匆匆地扒着碗里的饭菜。听着店家开门迎客的声响,抬头目送乍骁宗健步登上木板的楼梯,少了平日里高谈阔论海阔天空的声响,却平白多出几分窃窃私语。
二楼靠窗,缠绵了许久的雨丝渐渐收了起来,米粒大小的水滴顺着檐漏指示的方向往下坠落,偶尔被风追着撞上石砌的窗台,嘀嗒作响。
乍骁宗顺着唯一的声音来源望去,磨光了棱角的石台上,芝麻大的坑密密麻麻,积满一石子的水。
滴水可以穿石。在一块平整光滑如镜面的硬石上,打磨出层层叠叠的皱纹,需要多少个雨点?又需要多少个雨季?那是岁月年华修筑的战壕。
雁嗜酒,有酒的地方就没有深夜和白天的分别。乍骁宗独坐二楼的窗口,独占一轮清月一壶美酒。
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方才淋湿的衣衫依旧粘着在皮肤上,从头到脚,不透风不透气,被体温烘烤着,隐约中透出淡淡的霉馊味。
月正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从惨白的月光里掠过城市,溶入漆黑混沌的街道房屋的影子中,乍骁宗紧了紧藏在衣衫底下的剑把,酒保仓皇地跑上楼来,把数声凄厉的惨叫隔绝在窗外的夜色中。披搭在肩上的毛巾滑落下来,打翻了桌上的酒盏。
酒保惊惶地盯着他紧握剑把的手,剑壳上象征延王的魑虎苍鹰头像已被那双生满了茧的手摩挲得只剩下一些金属光亮的线条。静谧了半晌的楼梯上终于响起了另一种脚步声,打破了流淌在他周身的沉思和酒保周身的不安。
两人转过头去,却是高举着打烊铜锣的老板。
乍骁宗突然长吐了一口气,握着酒杯的手耷拉在桌角,似动未动。
他等的人,终究没有再出现,也终于不会再出现。
而十年前,他就应该知道了这个答案。
常世中,谁的剑最锋利?
人人都说是庆王手中的水禹刀。
常世中,又谁的剑最是所向披靡?
这却要从六百年来,唯一的一场比武说起。
那时的乍骁宗只是鸿基城中最嚣张的将军,那时的雁国,是常世最繁华的国家也是常世第二长寿的国家。那是所有人都期待的繁华盛事,那是所有人都认为的永恒。跨过了第三座山的雁国人都说,那就是永远。
然而,有谁见过永远?活着的人不过是为了见证各种各样的一生。
乍骁宗没有见到雁的兴起与发展,却见证了一个国家必定的衰败。
盛极,而后急败。快得,竟让他认定的奋斗目标和挑战对象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延王尚隆,便是这六百年来唯一一场武斗的胜利者。刀剑之下,终其一生,不过败了两场:一场在遥远的濑户内海,他输了作为领主的领地与子民,却意外得到了一个国家和一群嗷嗷待哺的臣民;另一场在几百年后的常世,他输了一把随身的神器却得了一位能让他另眼相待的对手。
乍骁宗。
戴极国自有史以来,始终被五头庞大的妖魔困扰着:第一只妖魔,叫做食物,第二只妖魔,叫做暴风雪和寒冷,第三只妖魔叫做盗匪;第四只妖魔,是端坐在高堂上的酷吏,而这第五只,名字叫作玉石。
他们或多或少,或有形或无形,或曝晒于人前,或深埋在心底。而每一只,都足以敌对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延王说,正是这般酷烈的环境造就了如此酷烈性格的乍骁宗。他在那位白发赤眸的眼神里找到了五百年前的小松尚隆,一样地渴望用一切的胜利来证实自己的实力,一样地渴望振兴一个只剩下断瓦残垣的国家,一样地渴望自己会成为一个永恒。
乍骁宗差点就认为那个性格与他相迥的男人可以交付出一份完美的答卷,一个永恒的国家。毕竟,能看尽六百多年风华的,也只有他。
那场比武后很久,乍骁宗一直在为自己找一次胜利的机会,八十个雨季,八十场争斗,他输了八十次。第八十一年,他永远地失去了赢的机会。
繁华过境,繁花落尽。
沧海桑田,世界也总有一个尽头。
客栈的客房里,浸透了雨季的空气泛着异样的潮湿和陈霉味。乍骁宗推开了密闭的门窗,三四滴雨飘进来,关弓城又是一个漫长的雨季,而戴极也将等来一个漫长的冬季。
乍骁宗即位的第一百年,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