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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谭 还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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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早晨,天地银装。
当唐存山打开私塾的乌木门时,堂内仍旧是空无一人。
他摇了摇头——这偏僻小村的山野村夫,还是无人开窍,愿送孩子来读书。唐存山叹了口气,带上门,转身回了内堂。
若不是前些时候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原由,得罪了县令大人的公子,今时今日,他堂堂沁酌县第一书法大家唐存山唐先生也不会不惑之年还背井离乡,沦落到这么一个偏远穷困的小山村来,不会惨到开间小私塾来赚伙食过日子,更不会凄凉到竟无一名学生来听他讲书。
负手窗前,眺望远方片片耕地上人来人往,忙着为庄稼防雪打霜冻,唐存山又叹了一口气。在这荒野山村里,老老小小都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操劳,就此一生,根本无人有从文考官之志、识字读书之心,更别说什么吟诗作赋北窗里的文士君子。
自小浸泡在书香墨迹里的唐存山,在这里是个大大的异类。
而原本企望可以借以教化一方白丁的书塾,在这里,同样是个大大的异类。
唐存山看今日天气尚晴,天蓝山渺渺,便收拾了心情,穿上最厚的冬衣,带了些许干粮出门去。登登山,散散心,寻寻浩淼山脉中、冬至时节里的天地灵气,以静我心。
唐存山这是第一次踏进这样连绵数十里的繁茂大山。天寒地冻地走走停停叹叹气,却也入了迷。一晃不知几个时辰过去,人也迷了路,急得大冷天里也满头大汗。根本从未进过山的唐存山此时手足无措,在密密莽莽的树林里转来转去,踏着厚厚皑皑白雪,寂静的山林间仿佛都回响着他节律不一的脚步声。
是时,灌木葱密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呜咽声,似是婴啼又似猫崽低鸣,唐存山顿时好奇,放缓脚步上前一看,原来是只被捕兽夹夹住了腿的白毛大狐狸。
应是冬日里出来觅食不小心中了招。
白狐瘦骨如柴,但浑身毛色无瑕,不仔细看的话,几乎与皑皑雪地融为一体,一双灵动锃亮的银瞳,更是犹如明珠落皓雪。它本来痛苦呜咽,见着唐存山靠近,即刻尽收疲弱之态,龇牙皱脸,警惕着这人的一举一动。
唐存山见到白狐一腿被捕兽夹夹得几欲见骨,殷红的鲜血涓涓涌出,染得白毛白雪都鲜红一片,红白斑驳,好不惊艳,又好不可怜。
“唉,可怜这方圆百里唯一沾点灵气的,竟是这畜生。唐存山四十余年上山一回也让我碰上你落难,算是我俩一场缘分。我就替你解开这杀戮的兽夹吧。”唐存山喃喃自语,上前欲为狐狸扳铁夹,白狐转头就是一口,死死咬在他左手上,立马就见了血。唐存山吃疼倒吸凉气,也不松手,任它咬着,掰开了捕兽夹,放开了白狐的伤腿。
见得脱困,白狐才犹犹豫豫地松了口,但还是拖着伤腿一步一挪地离唐存山好几十步远。唐存山也不逼近,蹲在原地,掏出怀里带着的牛肉干,尽数摆在地上,又往后退了好几十步。
白狐远远地就闻到了肉干的味道,却眯着银眸不理睬,又不离开。直到见到唐存山后退甚远,不动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狐狸嗅了又嗅,却只是吃了极小的一角,静静坐在那里似是感觉有无异样,然后才把剩余的全部叼了起来,往另一个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
唐存山远远地跟了上去,发现原来不远处的另一道灌木丛里,便是这白毛银狐的窝,三只拳头大小的绒毛小白狐正蜷缩一团,嗷嗷低唤。白狐将肉干嚼碎了一块,细细地依次喂到小狐嘴里,待小狐吞完,再喂第二口。
唐存山见白狐一家四口如此,心下不禁一软,思念起故去的发妻和早夭的儿女来,瞅了瞅这天寒地冻的冬至节气,脱下了身上的棉大衣,轻轻迈步上前。这回白狐对唐存山已经没了防备,顾自喂着小儿,待唐存山以大衣在窝四周暖暖地围了一圈,停下口中活,向唐存山低低地呜了一声。
唐存山笑笑,转身离开。
说来也怪,那日救狐后,仿佛是冥冥中仙人指路一般,唐存山很轻易便找到了下山的小路,且这条小路上一点积雪都无,平坦易行,很快便出了山林。只是到了晚上,唐存山就因在山中受寒而发热起来,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入眠,翌日更加不适。
只身一人在异乡,病痛缠身,无人照应,无人倾诉,更觉孤苦。唐存山拥被靠在床头,过往种种涌上心间,又思及如今乡里无一户人家愿意送孩子来知书习礼,许多村民甚至觉得唐存山所设书塾根本是教唆小孩不劳作。唐存山更加心下黯然。
“咚咚。”叩门声响起。
唐存山奇怪。他在附近并无任何亲友,也没有什么人知道他避世于此,加之生性内敛少言,嗜书迂腐,村民们都不喜与他打交道,故而在这儿落脚两月有余,除了隔壁的秋婶,唐存山几乎都不认识什么人。谁这么大清早的来串门?
唐存山应了声,问来人是谁,也不见回答,只得穿好鞋袜披上冬衣,出去开门。
门打开,不见半个人影,低头一看吓一跳。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小儿,竟然在他大门前丢了两只断了脖子的肥鸡,鸡血撒了满地。两只鸡断了颈脖还有一口气,犹自在石板上扑腾,弄得门前石阶更加血污。
尚在病中的唐存山蓦然见到这样的情景,吓出一身冷汗,头痛更甚,颤巍巍地捡起地上枯枝,嫌恶地将两只鸡挑起,扔出好远,转身回屋去拿扫帚来清扫。
哪知,第二日清晨,唐存山的风寒好不容易好了一些,正熟睡中,又闻叩门声。唐存山愠恼,起身出去开门,居然又是血洒满庭阶。
这回是一只断了脑袋的羊羔,断了一半的脑袋剩几根筋脉尚连在身上,歪在一旁,毫无生气的两只眼珠子仿佛正怒怨地盯着唐存山。
“这……这是哪个扔在这里的?!”唐存山打了个寒噤,继而气得发抖,冲四下里怒问。村民们反感他到处游说孩子上书塾,常常会有小孩找他恶作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这么过分的事情倒是头一遭,“哪家的劣儿快快出来!”
唐存山在门口气得团团转,挥舞着手中木棍呼喝。忽闻身后响起轻微的踩雪声,一个声音弱弱地传来,“呃,那个……”
“好哇!敢出来认错,算你还有点胆识!”恼火得须发俱飞的唐存山转身,却见是个穿着蓝布衫的弱冠书生。
“呃……”书生被唐存山这副摸样吓得有点愣。
唐存山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是个生面孔,应该不是村里的人——况且,村里根本没有如此书卷气的年轻人。“是你做的?”他指着门前的死羊问书生。
书生看看唐存山,又看看死羊,眼睛都大了,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区区刚刚才路过的,想过来讨一口水喝而已!区区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平日都是吃素的,哪里会宰羊?!”
唐存山看他这副风尘仆仆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的确不像在撒谎。只好讪讪地作揖,“得罪得罪。”
“是区区打扰的唐突了。”书生回了一揖,指指门口,“请问先生这是……”
唐存山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小兄弟不是渴了么?如不嫌弃,就移步寒舍,老夫为你煮碗热茶吧。”
唐存山领着书生穿过前堂的书塾,来到后堂的茶厅。他先给书生烧了壶热茶,然后拿上火钳和扫帚,回门口去将残局收拾干净。待唐存山收拾妥当回到茶厅,蓝衣书生也喝完一盏茶了,天色尚早,二人索性聊了起来。
书生名叫李桃,正去往京城参加科考,谁知走岔了路,不知怎么来了这个小山村。大冷天的赶路,口干舌燥,想问人要点水解渴,但是大清早的,天刚擦亮,村里人没起床的没起床,起床的都上田去了,没一户人家开门的,恰巧听见唐存山的呼喝声,便过来瞧一瞧。没想就给他碰上了这一幕。
唐存山屈居于这边远山村,难得一见读书人。而且,这名叫李桃的年轻人虽然有点愣头愣脑的,却相貌清秀、言行有礼,令唐存山一见如故,便与他说起书塾和门前的怪事。
听罢唐存山诉说,李桃“哦”了一声,肯定地说:“那鸡和羊不是村里人放的。”
唐存山奇道:“小兄弟如何得知?”
“这个嘛……”李桃却自己也不很肯定的样子,“乡下人嘛,牲畜都是心头肉,不会拿来浪费的。先生此前可还遇到过什么怪事没有?”
唐存山不知道他问这个来干嘛,沉吟一会儿,将山间遇狐的事告诉书生,就见他点点头,又肯定地说:“鸡和羊是那只狐狸放的。”
唐存山没想到他会下这样的定论:“这又从何说起?”
李桃道:“因为狐狸本就是畜生中顶有灵性的,白毛狐狸尤为甚者,银眸白狐更是其中翘楚。那日你救它家小,又舍身以冬袄赠之,便是于它有恩。它心存感激,指引你下山,还觉亏待,翌日以肉鸡奉上,但是你没有收,今日便加大了礼,以肥羊送上。鸡是狐狸的常食,羊算是大餐了。大冬天的,对一只受伤的狐狸来说,这两物其实都是要冒险才猎得的。”
唐存山直觉得匪夷所思:“这……这些小兄弟又怎么知道的?”
“呃……”李桃一滞,一脸犯难的样子,嘴里好像是在嘀咕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只说,“先生就当区区是猜的吧。”
“猜的?”唐存山已经焦头烂额,书生这番话似乎在理,也不多探究,“可是老夫那时不过是随手施为,不要它报恩啊。它这一送礼就弄得满庭血污的,这不是捣乱呢嘛?!唉呀!”
李桃耸耸肩:“它不知道啊。灵物只知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都是直肠子,先生当初若是收下了它的礼物,那就两清了,从此各走各路。但是现下,先生不收礼,它只当是恩人瞧不起它送的东西。”
唐存山噌地起身往外走,想着把刚刚丢弃的死羊收下算了。谁知来到山下丢弃羊尸的地方,那只死羊早已不知所踪了,唯余雪地上隐隐约约几个脚爪印,还有一行断断续续的血迹延伸到山里去。唐存山朝山里大声喊道:“老夫不要你的礼物!不要再送来了!”
李桃摇头轻道:“也难为它。不过是通晓人性的灵物,却又哪里懂得人间。”
“小兄弟,”唐存山转身问李桃,“你说如果下回它再送礼来,老夫只管收下应该就可以了吧?”
“呃,这个……应该是吧,区区也不知道啊……”李桃挠头苦笑。
与李桃回到家里茶厅,他便拎起包袱告辞。唐存山不好挽留,而且自己心烦意乱,也无心思招呼客人,便送他出门。蓝衣书生临行回头对唐存山道:“先生,日后遇事时,可以到城里早霜寺找苍先生。”
唐存山惦记着日后收礼的事情,敷衍了几句,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