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封]窃慕》切尾

2、圣婴大人

　　人间的热闹是带着烟火气的喧嚣，身处其境易怀念起过去种种，虽多是年少无知闯下的祸事，但好歹也算独一无二的回忆。

　　这日子过去太快，要记的事儿又实在太多，能铭刻在心里不敢忘的便是难得。即使身份变了，仍有牵挂的人，能否相见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一切安好。

　　飞过集市，看遍屋顶，落于旷野。圣婴宽袖一挥，从里头抖落出几只圆滚滚白乎乎的小家伙，只听到叽里咕噜的动静，统统滚作一团。

　　从后方隐蔽的洞口探出个笨重的脑袋，战战兢兢往外看了一眼，但见到来人之相貌后才放心大胆地走出来。

　　“妈妈妈妈妈妈！”白乎乎的小团子们连滚带爬地朝洞口的大家伙扑去，别提有多高兴，待扑进怀里更是按耐不住兴奋劲，爬上爬下地闲不住。

　　大家伙四肢着地而立，容貌似大犬又如狮子，额立俊气尖角，浑身雪白毛发，走动起来尽是飘逸蓬松的观感，比起威风凛凛也多是温顺安良。

　　小家伙的回来让它同样高兴，但却没忘更重要的事。

　　“多谢圣婴大人，都怪我没看住它们，让您费心了。”

　　“不碍不碍。”圣婴收回宽袖，怜爱地看着这群爬上爬下的小家伙，“小孩子贪玩，也是天性。”

　　“可太危险了，万一被人类发现就遭了。”

　　圣婴自然也知道，这些小年兽毕竟年幼，若被人认出来必定是会惹出麻烦，且不说人间新年刚过，哪怕是平时也未必受人欢迎。

　　“我们再也不贪玩了。”小年兽顽皮归顽皮，却亦知分寸，齐声道，“妈妈妈妈，我们知道错了。”

　　“怎么……突然变乖了？”大年兽困惑。

　　“大概是被我唠叨的。”圣婴微笑，“莫怪莫怪。”

　　“岂敢岂敢，圣婴大人如此温柔，是我们妖怪的好朋友，大家都很尊敬您。”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圣婴摆手。

　　“你们啊，还不谢谢圣婴大人。”

　　“谢谢谢谢，谢谢圣婴大人。”小年兽呼噜呼噜嚷着。

　　“咦，小七呢？”大年兽察觉少了一只，慌忙问。

　　“小七呢小七呢？”小年兽们也迷糊。

　　遭了，圣婴心里有数，七只小年兽，有一只恐怕半途丢了，这可不妙。

　　“别急，待我把小七找回来，你们不可乱跑。”

　　不等它们回答，圣婴先一步飞出去。

　　妖兽身上自带妖气，小年兽妖气太弱却不好寻找，圣婴只能发动寻妖术以做路引。年兽也不是生来就像做妖的，就像他那时也不是生来就想当霸山为王的红孩儿，本是人妖殊途，更别提飞升成仙。以为如今受了教化就不留恋其他，可他却每每放不下那些妖。

　　菩萨说，有颗至善之心是好事，却并非总是好事。他不懂那意思，便追问。

　　菩萨却只笑不答，让他自己参悟。他参悟不透，便想着亲自去试，又去见了以前的妖怪们。

　　菩萨也不阻拦，像是任他自行摸索，久而久之他就常常来回于天上地下，不知不觉与地界的妖怪们又混熟了。他训导妖怪们弃恶向善，想不到也很有成效，见过的妖更把他当做天上的大神仙圣婴大人崇拜。

　　圣婴大人啊，他担不起这高高在上的名号，他只愿仙人妖三界能友好相处，可这愿望恐怕太难了。

　　他寻到一丝熟悉的妖气，悄悄落地。

　　这里是陈塘关九湾河，九湾河直通东海，也是他常来的地方，方才接小年兽归家确实路过此地，小七落在此处也极有可能。

　　虽说春节热闹未退，但九湾河却显得特别萧寂，听闻这两年这东海入口不太平，总有些骇人的传闻流传，因而陈塘关上下都视此处为不详之地，鲜有人路过。

　　这会儿却有几个年轻人在河边走动，圣婴悄然靠近，发现他们手持炮竹红鞭，围着什么东西在嬉闹。

　　原来他们围着的竟是年兽小七。

　　小七尚幼，哪见过这阵势，害怕得直哆嗦。有人甚至要拿鞭炮炸它，圣婴绝不愿让这种事发生，正想施法驱散众人，却见一人闯进人群，一把将地上的小七抱起。

　　“你们不能欺负小白狗。”

　　圣婴一惊，知是哪吒的声音。尽管许久未亲自见他，但借着皮鞠也知他有好好成长，如今新年已过，他也有十七岁了吧。

　　个子长高了，声音也更好听了，一身红衣除了显出喜庆之色，更多了俊美英气。与周围其他人比起来，他当真是亮眼的好看。

　　“怎么哪哪都有你哪吒？多管闲事。”

　　“不想被揍就赶紧让开。”哪吒横眉冷对，唯独给与怀里的小年兽温柔抚摸。

　　“那玩意儿是妖怪，大家快炸它！”

　　“我说不是妖怪就不是妖怪。”哪吒坚持道。

　　火星亮起，鞭炮声起，霹雳吧啦地炸开，完全不给他缓冲的余地。

　　分心刹那，便有人夺走小七。

　　“你们！”等哪吒回神已来不及追。那白乎乎的软团子被人用力甩了出去，径直朝着九湾河的深处飞落。

　　哪吒心惊，不等脑袋思考，身体就先行动，顾不上还没炸完的炮竹，也飞身跳入九湾河。他敏捷的跳跃如同一尾灵活的鱼儿，眨眼功夫就没入水中。

　　“切，还当真了，怪胎。”

　　一旁嘲笑连连，落到圣婴耳中很不顺耳。如此胡闹已看不下去，亦闪身跟着跳入水中。

　　要护着小七，更要护着哪吒，这二者都不能丢。

　　九湾河里波浪滚滚，水流湍急，小七虽未年兽但尚且年幼，承受不了那般冲击力，很快被水浪吞没无影。哪吒心急如焚，忍受着刺骨的冰冷向深处游去，倒也很快发现白乎乎的蜷缩成一团的小七。

　　小家伙受了惊吓，在搂进怀里之前就已经昏了过去，哪吒不敢耽搁，拼尽全力往河面游。

　　破出水面之际，他托起怀里的小家伙，白团子浑身湿透后变得更加弱小，心底的怜惜之情更甚。其实他也知道这小白狗与普通的狗不同，但非要说它是妖怪又没必要。只是个贪玩好动的小家伙，先前也见过好几次，都是躲着人类不敢出来，根本没做什么坏事，偏偏被有些人瞧着不顺眼。

　　哪吒见不得这种事，见到了就非要管一管。

　　眼看着快游到河岸，双脚却猛得被什么绊住，任凭他如何蹬腿都甩不开。岸上胡闹的人早就幸灾乐祸的跑了，即使还有人在也不可能帮忙，如今又是落单，糟糕的事总与他相伴。

　　呼吸孱弱的白团子冷得发抖，他也只剩下意志支撑挣脱的念头。绝不能就这么沉下去，至少要把小家伙送回岸边。哪吒又扎回水里，摘下颈口的犬牙吊坠朝脚踝刺去，鲜烈的血即刻沿着伤处涌出来，顺着水流千丝万缕地飘散。

　　他从小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哪怕是溶在水里的血也能发挥出惊人的力量。这个法子他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展示，它代表着可怕的神力，而神力于别人而言大概是种未知的毁灭。

　　红色渐散，水波震动，从体内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震开的纠缠在脚踝的繁琐。哪吒感受到周围凭空漾起一股温暖气流，隔出道无形屏障让人有了喘息的机会。趁此他连忙抱着白团子往岸边游，终于重获自由。

　　小年兽在温热的怀抱中得以苏醒，叽里咕噜的叫了两声。哪吒这下安了心，庆幸自己当机立断没做错选择，只要近了岸，小家伙就能找到路回家，他也算做了桩好事。

　　被裹上红巾的年兽小七被轻抛在柔软的枯草堆中，打着滚就赶跑了身上的湿气，舒舒服服窝进更暖和的地方。它刚要把自己埋进深处，忽然被一股温柔包裹着，神奇地飘向高高的半空，仿佛有双隐形的翅膀驾着它往远处飞走。

　　圣婴大人，圣婴大人。小七喊着，可听起来却只有叽里咕噜。找妈妈找妈妈，回家找妈妈。

　　这方向正是带它回家，小七开心地躺在翅膀上，呼呼呼地飘走了。

　　哪吒没瞧见这一幕，他在碰到岸边的瞬间被锥心的痛击中，手一滑又坠入深不见底的九湾河。翻腾的河水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很不安宁，滚滚激流之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拉扯着他的身体往黑暗的尽头撕拽。

　　疼痛从伤口往全身各处蔓延，他的双腿双手止不住的发抖，有种力量正从心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是在拼命对抗身下的可怕漩涡，而身处其中的他根本无法承受两种力量的同时对撞。渐渐的，眼前只剩昏暗的模糊的轮廓，如一片落叶般的身体越来越沉，顺着张开巨口的漩涡落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渊。

　　会这样死去吗，可他还没活够呢，求生的欲望让人无法放下最后一丝希望，原来他也没想象中那么勇敢。

　　光亮终究熄灭，就像人的生命终有尽头。

　　即使有再多不甘，他也只能屈从于现实。

　　就当他以为自己将沉睡于此时，巨大的漩涡忽然越退越远，纠缠身体的力量被另外一股新的力量替代，有力且温暖，托着他的后背一路往上升。

　　迷迷糊糊睁开眼，有束亮光穿透晃动的水屏，弥漫出一层又一层耀眼的光晕。当视线再次适应明亮，眼前的场景才逐一呈现。

　　一位白衣黑发的年轻男子凭空出现，轻轻松松勾住哪吒肩膀带着其一同游向高处的河面。奇怪的是，明明在河水里游弋着，却更像是在空中飞翔，那些害他无法换气的扑面而来的凉水一时间变得舒缓温暖，不再无情地封住他的口鼻，反而神奇般的隔出一道足以喘息屏障。

　　哪吒很快恢复了清晰神智，反手拽住助他脱困的救命恩人。

　　男子舒然转身，纯白的宽袍长衫随水肆意漂浮，如一只轻盈飞逸的白鹤展开它无比美丽的羽翅。这绝美的画面被轻柔的光晕包围着衬托着，让人沉浸于惊叹之中，久久难以回神。

　　这光是穿破绝望的裂缝迸发出的生的希望。哪吒打心底里这样认为着，然后他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面容。

　　白皙的堪比芙蓉花瓣的肤色，在水纹的映衬之下显得尤为柔美，似真又似假，似远又似近。额心缀一颗浅浅红痣，平添些许仙气，多是不容亵渎的清冷气质。然而，舒展的眉眼携来惊鸿一瞥，哪吒哪怕明知不可失礼仍忍不住想去探寻，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看不够那蕴藏在眼底的一抹不似人间的神采。

　　哪吒惊诧，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之人，已无关甚至忘却性别，只纯粹被那种动人的容貌所深深吸引。

　　而此刻，如仙般的人拉着他离开这方险境，重新回到岸上。

　　上了岸，耳边重获万物之声，眼前人也愈加鲜亮真实。哪吒喘了口气，却太过着急，呛得止不住咳嗽。

　　紧跟着，后背被轻拍着。一下，两下，三下。

　　哪吒被这温柔的触碰抚平了气息，胸腔内的心跳声也闯进发烫的耳朵里。一下，两下，三下。

　　“谢谢……”

　　一恢复力气，哪吒便道谢，除了道谢，他更想知道对方的身份。

　　何以出现在此地，又何以救得他，这上天入地的本领，远超他的想象。

　　面前之人笑着摇头，欲起身后退。哪吒着急，伸手拽住那白玉般光洁却比丝绵更柔软的手指。

　　“神仙哥哥？”

　　那手指暖热中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偏偏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吸引人想要握得更紧。

　　“你是神仙对吗？”

　　出现得太突然，生怕一松手就会消失。哪吒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想，明明第一次见面，却好像认识了很久，那种温暖的叫人无比安心的气氛给了他选择相信的勇气。

　　很奇怪，却又不足为奇。他本身就是个奇怪且矛盾的人。

　　迟迟等不来回答，哪吒忐忑，终究也只能怯怯松开手。

　　“对不起，我只是想……”

　　开口的同时，头顶落下片暖意。哪吒一抬头，对上一双透亮如白玉般的眼睛，比在水里见到时更多了平易亲切。

　　真好看，像画中的仙。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吧。

　　小白狗呢，去哪儿了。他呢，真的跳进河里，又被救了吗。

　　“没事的，它已经安全回家了。”

　　心声被猜中的刹那，缥缈的声音仿若轻纱拂面，空落落的脖子上，丢失的犬牙吊坠又重新归位。

　　嗯，一切应该是真的吧。

　　“你也没事了，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什么。他的声音也如此好听，哪吒怎么舍得不追问，但话到嘴边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了，此事忘了便好。”

　　那声音有种催眠的魔力，哪吒迷迷瞪瞪得犯起困，双手也逐渐无力，不知不觉倚着身后的秃石陷入虚境。

　　不能忘，怎可忘。

　　他念念有词，却抵挡不住浓浓困意，渐行渐远的身影亦不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