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封]窃慕》切尾

1、哪吒

　　遥远的天边泛起一道金光，快如闪电般划过，又无声无息隐灭。

　　紧跟着，一团白雾坠落，消散的瞬间现出个身影来。

　　这人身高七尺有余，面容俊俏秀气，肤色白皙透亮，朱唇浅泛光泽，双眼清亮如月。他轻抚额上碎发，露出眉心一点红痣，挥袖转身之际，自带飘飘仙气。

　　纯白色的锦袍上绣有银丝暗纹，细看原是祥云图案，腰间系一条红绫绸带，坠有莲花佩玉，行进时起伏的褶皱散发柔和的珠光之色，举手投足间尽显高贵优雅。

　　天外仙皆是这幅身段，哪怕半路出道也不算太差，或是清心寡欲的日子让他平和了心境，总觉得这人间的景象也多了新鲜。

　　他仰着脸，瞭望远处的海面，月亮已浮出圆润的轮廓，在水光天色间朦胧可见，远比天界可爱得多。但他下凡并非为了赏月，而是另有所图。

　　天色快要暗了，不知想见的可有机会见到。

　　他近了海边，偌大的沙滩上空旷无人，唯有摇晃的水浪携着海风扑岸，一遍又一遍推开柔软细沙，一遍又一遍退回远方。

　　没来啊，真遗憾。他轻抿薄唇，轻叹一声。

　　这次隔了多久，天上一日，地上……

　　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都几百岁了，哪能算得清楚。

　　想来前半生几乎用尽所有的心高气傲，闯下不少祸事也得到应有惩罚，有幸得菩萨宽恕才能脱胎换骨。

　　他很在乎，也很珍惜，小心翼翼守着如今的身份，更别提逾矩。

　　仙界不比人间，更不比妖界，有些事参透了也就成了。

　　“哇，怪胎，快点把东西交出来。”

　　海滩上跑来群年纪相仿的少年，围在一起扯着嗓门大声嚷嚷。

　　他见状立即施出隐身法，与身后之景融为一体。

　　“是啦，跑什么跑，追得好累。”

　　“咳咳咳……现在看你往哪里跑，看着一脸怂样。脾气倒挺大。”

　　“哎呀，别跟他废话了，天都快黑了。”

　　叽叽喳喳，吵吵嚷嚷，打破安静后的景色都变得没那么唯美。

　　“走开！”

　　中间有个清亮的声音伴着怒气，虽然与之前略有变化，还是被他一下子认了出来。

　　“你们别过来！”

　　“真是不自量力，兄弟们上啊，把他摁地上！”

　　怎么好端端起了争执，还到了要动手的地步。他移形换位，飞到上空，终于看清楚眼前一幕。

　　被围着的少年十三四岁模样，身形消瘦挺拔，着不起眼的灰色短袍麻裤，一头黑色长发随意散乱着，任由海风吹乱。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拼命地用双臂捂着，脸上尽是不情愿的神情。

　　几人已经涌上前，无一例外开始拉扯他的双臂，动作多是粗蛮。显然是双臂难敌众手，少年难以护住珍惜之物，被推搡着仰倒在沙滩上。

　　“哈，拿到了，拿到了！早这样不就得了，装什么装。”

　　为首的一边大笑，一边嚷嚷，周围也都是赞同连连。

　　“哟，李家小少爷也有这一天，活该呀。”

　　“谁叫他那么高傲，要不是仗着他爹的名气，谁在意啊。”

　　“就是就是，以为多了不起呢，还不是啥本事都没有。”

　　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掉落的鞋子冲上去，发狠般冲撞他们。这一撞力气不小，把围拢的人都冲散，有两个没站稳倒在地上，当即恼羞成怒。

　　“可恶可恶！给你点颜色瞧瞧！”

　　少年却似没听见，猛得朝对面扑过去，将夺走之物死死搂进怀里。因为只顾着这件事，他完全没有余力顾及周围的危险，这次没人手下留情，全都咬牙切齿地挥起拳头。

　　不妙，大大的不妙。

　　他临空拂袖，卷起一团急风，朝下方掸去。

　　急风如同无形手掌，贴上少年的后背，给与足够的力量。少年受到这股劲道灵活了身手，同时也躲开了周围的袭击，借着趔趄压低身体弓起背，顺势往前翻滚去，一下破了阵。

　　怀里的东西显现出来。

　　他眼前一亮，心中生出刺刺痒痒的感觉。

　　怎么会，那东西莫非是……

　　“啊，快拦住他！”

　　听到叫喊声，他又掸去一阵急风。这次的风伴海浪声同来，平地而起，呼呼作响，径直将少年整个人环绕其中，换谁都近不了身。少年却不知此事，所有心思都在别处，那笨拙的专注惹人哭笑不得，却恰恰因此更显独特。

　　众人被无形之力挡住，已无法继续胡来，反复受阻后个个面露疑惑之色，又无一例外更加恼怒，张口闭口用恶语攻击。

　　“哪来这么大的风，是妖术吧！”

　　“怪胎就是怪胎，真可怕。”

　　“应该是扫把星才对，快拿石子丢他。”

　　怪胎，妖术，扫把星。这些词许久没听到了，可隔得再久远，还是刺耳难听。

　　何来偏见，是嫉妒心作怪罢了。

　　他撤去风的屏障，飞至少年身侧，在冲突加深之前，击落引发矛盾的症结——一只造型精巧的皮鞠。

　　那皮鞠呈裂花样式，用五彩线缝制驼色皮革成型，每片皮革的交缝处装饰飘逸的红绸。没见过此物之人自然觉得新奇，但其实只是普普通通的球而已。

　　皮鞠顺着击落的方向往前滚，这当然是他故意为之，不但要越滚越快，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掉入海里，直接断了念想的那种。

　　这种事很容易。皮鞠被海浪卷入海里的一瞬间，争夺也再无意义，大家骂咧了几句，又把少年数落了一通。等他们发现除了数落也无所事事，便扫兴离去了。

　　他太清楚这种事了，一如当初自己犯得荒唐的错。

　　“我的球……”唯独少年抱着执念，呆呆凝视远方。

　　其实，是他的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那只皮鞠分明是他的所有物，一针一线都是亲手缝的，每段红绸都是精挑细选，甚至里面的羽毛也是他一片一片塞进去的。可这只皮鞠已经被他丢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些事总也说不清，即使成为神仙也有许多困惑。不过，他很愿意为眼前人解决烦恼，仅仅是举手之劳。

　　消失不见的皮鞠跃出海面，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缘来缘去，何必拘泥于一只球。

　　随风浪飞回海滩的皮鞠落进少年怀里，像赋予生命般寻到了归属。

　　少年“哇”地发出一声惊叹，满脸的落寞被满腔的欣喜代替，毫不掩饰失而复得才有的情绪。

　　少年捧起皮鞠仔细检查。只不过泡了下海水，竟然变得通身饱满焕然一新，就连沾湿的红绸也愈加鲜艳。

　　只是小小法术，不足为外人道也。

　　风再起时，他走近少年，用指尖轻触皮鞠。球身陡然旋转，只眨眼功夫就变得干爽轻盈。如此，才是他记忆中爱不释手的玩具。

　　到了少年眼中，这成了不可思议的奇景。

　　“好漂亮。”

　　正常人该害怕，而不是被吸引吧，虽然他本意也不是吓他。若是他再现身，说不定少年的反应更有趣。

　　分心的刹那，他笑出了声，很轻很浅的笑声，都忘了用仙法掩饰。

　　“谁？”偏偏少年无比警觉，一丝异样足以起疑。

　　他呆在原地，为自己的得意忘形苦恼。

　　本来就是想见他一面，看看许久不见的孩子如今长成什么模样。嗯，个子长高了，脸也消瘦了，褪去稚嫩后也变得更加帅气，可依旧没办法与别人好好相处，又或者说难以融入这里的人际。

　　因为相像，他才会初见即在意，莫名放不下。

　　因为在意，他才一再回到此地，静观其成长。

　　这样子，就好像他对人间还有寄托，哪怕对方是毫不相关从未认识的人。

　　不该如此，他只是旁观者，偷偷施小法术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干预，其他的不能更多了。

　　他后退好几步，拉开距离。

　　“什么人？”少年再次抱紧皮鞠，生怕又被抢走，皱眉警惕的模样太有趣。

　　“幻觉吗？”等到片刻后，少年自言自语，“好奇怪。”

　　嗯，就当是幻觉吧。

　　“难道这不是普通的球？”少年还在研究异响，甚至对着皮鞠絮叨，“会飞的球？听得懂我的话吗？”

　　这想法也不失为一个好想法。他隔空牵动红绸，皮鞠一侧微动，落到少年眼中成了神奇的互动。

　　“真的动了？”

　　真的，希望你不要太惊讶。

　　“刚才也是你自己飞走的对不对？”

　　再是另一侧微动。

　　“好厉害！”

　　毕竟年少，总有纯粹的天真烂漫，一只来历不明的球足以用尽想象。

　　“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会好好爱护你的。”

　　当然，我相信。可经过这次的事，他也无法安心回去，暂且把皮鞠当做护身符，留在少年身边。如此想，他又施一法，寄自己一缕仙魂于红绸之上，若在发生什么不妙，他也能尽快知晓。

　　却没想，这两下不起眼的互动竟打开了少年的话匣。不合群又特立独行的性格之下，也不过是个渴望被理解的孩子。

　　“……所以，都太吵闹了，还是这里安静。啊，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你能听懂吗？”

　　就算听不懂，你也说了好多呢。

　　当少年席地而坐时，他也在一旁盘膝而坐，仔细聆听，不知不觉忘了时间，也忘了在意月光的温柔。

　　沉迷于此并非好事，他得学会收敛才是。该走了，也不必说再见的那种。

　　“对了，我的名字。”少年拍了拍球身，绽放出不错的笑容。

　　嗯，总是短暂“相处”，保持距离，尚不知名字，

　　“哪吒。”少年轻扯红绸，或许是出于喜爱，“我叫哪吒。”

　　好听，温柔不乏坚毅，很配他的性格。

　　“好了，该回去了。”哪吒飞快起身，掸去身上的狼狈。

　　他坐看远去的身影，托腮沉思。

　　哪吒，他心中默念，我呢，叫圣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