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衷》m非晚

1、收谁也不收你的啊

　　11月初北京下了一场雪，地上薄薄的一层，不等太阳出来就化的差不多了，马路上缓缓移动的私家车挡风玻璃画满了乌龟小狗。冬天就这样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北京冬奥会。
　　周洋学校的事算不上忙，还能抽出空飞去北京开会，除了口罩经常憋得她喘不过气，每次在北京的冷空气里落地时她都没有太大的感慨。有一两次会想起王濛，美其名曰来接她回家，结果却穿着大短裤骑着赛车等在地铁口。
　　过完年周洋就31了，她认识王濛快15年。
　　前几天冬奥倒计时100天她和王濛直播连线，有好几次差点呛起来，连杨茗茗脸色都变了，周洋那股邪火烧不起来，当着人她试图哄了几次，王濛还像个火药桶子，没完没了撵她的话茬。
　　王濛跟她吵架的时候非常幼稚，见她不说话会跳脚更厉害，拉她的胳膊问她“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她多半不出声淡淡地瞥一眼，王濛马上就能明白了：她是真生气了。王濛从来不怕周洋跟她急赤白脸的吵架，但最怕周洋钝刀子剌肉跟她冷战。
　　那次直播之后周洋没和她说过话，本来也是她没事找事，周洋犯不着上赶着往她跟前凑。
　　“到了没？”王濛在群里没头没脑的发了一条消息。群成员一共就四个人，孙琳琳张会上一次发言是昨天，一人发了一张自己拍的落叶满地，王濛大碴子味儿的语音骂了一句“拍的什么玩意儿都”，周洋干巴巴的回：“哈哈哈。”
　　过了不到一分钟，王濛的私聊窗口就跳了出来：“到了没？”
　　一模一样的消息，周洋又干巴巴回：“嗯。”
　　“我还在以前接你的那儿等着。”
　　“不用。”
　　“早到了。”
　　100天的时候周洋为接机的事说过她，她当时理直气壮，周洋觉得没意思不想再纠缠，没成想杨茗茗问了句“张会来你接了吗”，王濛转瞬即逝的慌乱被她看出来了。
　　周洋早就发现了，王濛年纪越大越愿意来小孩儿那套，阴阳怪气有话不说，跟十几年前那个追着她屁股问“你到底咋了”的根本不像一个人。要是放在以前，她一定也能发现周洋的爱答不理，然后抱着一堆从地摊上打枪换来的娃娃塞到她怀里，弯下腰歪着脑袋问她：“还生我气啊？”
　　周洋已经想不起来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生她的气了。
　　王濛应该等了很久，车里暖气开的足，她只穿了个卫衣，驾驶座后面还搭了件外套。周洋系安全带的时候她问：“中午吃啥？”
　　“中午出去吃。”
　　王濛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看着后视镜倒车问：“吃啥？”
　　周洋想象中她应该问“和谁”。
　　“没想好。”
　　王濛没再说话，群里有孙琳琳的新消息：“发错了吧你。”
　　周洋回了个捂嘴笑的表情。王濛只能听见手机提示音，扫了两眼没在意。
　　“你去不去？”周洋问。
　　“不去，你朋友我又不熟。”
　　“我哪个朋友你不熟？”王濛和她认识这么多年，光是春节都去了她家无数次，对着她爸妈叫的比她这个女儿还亲热，连花卷都愿意扒拉王濛裤腿。
　　王濛夏天还去了一趟长春，说是回七台河路过，想吃周洋她妈做的酸菜饺子了，结果那天中午桌上什么都有，就没酸菜馅儿饺子，王濛一样吃的乐呵呵的走了。周洋本来想让王濛住下，她不肯，走的时候还怕周洋她妈让带吃的回七台河，关门一溜烟跑了。周洋给她打电话要送她到高速口，她担心周洋打不到车回不来，可最后还是没拗过周洋。高速口因为疫情设的卡还没撤，她看见王濛明晃晃的胳膊伸出车窗给交警看身份证和健康码。
　　王濛变的什么都不爱说了，不好的不开心的事儿，似乎再也不会跟别人说心里话，只和别人分享好消息。周洋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她心里，又好像再也走不进她的心。
　　“定了给我发个位置，完事打电话我去接你。”王濛说。
　　“不用，最近你不是挺忙吗？”
　　“忙也分轻重缓急啊。”她看上去是无心说的，正认真地开车，朝着市区一路飞驰。
　　“我算重算急？”
　　“啊。”王濛看了她一眼。
　　“那你前几天直播没完没了呛我？”周洋还是问了出来。
　　“我跟你开玩笑呢。”
　　“有那么开玩笑的吗？”周洋说，“我还看不出来你是真发脾气还是开玩笑？”
　　她俩每次吵架总有一方占据绝对优势，几乎不会话赶话吵得面红耳赤。
　　王濛不说话了，连超了好几辆车之后才开口：“真跟你开玩笑呢。”
　　“爱说不说。”
　　“我这不是开车接你来了吗？”王濛语气听上去像讨好，但又有点儿不服气。
　　“下次不用了，等我带了儿子过来你再接。”
　　直播那天晚上王濛听见这句没说出来话，现在听见这句还没说出来。
　　小时候教练们评价王濛是顺毛驴，得顺着夸，硬怼她比谁都硬。说这话的时候周洋正拎着冰刀从身后走过，然后递给王濛：“又得磨。”
　　“哦。”王濛在吃饼，含糊不清的示意她放桌上，“搁那儿，等下我给你磨。”
　　周洋抄着口袋走了，通道里有人嘀嘀咕咕王濛脾气真好。
　　那时候她还没十八岁，觉得王濛就是罩在她世界里的太阳，无论什么风雪，最后终归会天晴。那时候她还以为，王濛应该是喜欢她的，至少她和别人不一样。
　　十五年了，王濛只给了她题目，从没想过给她答案。

　　周洋吃完饭才八点半，刚拿起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手机就响了：“差不多了没？”
　　周洋四周望了一眼：“你哪儿呢？”
　　“饭店门口。”
　　初冬昼夜温差已经开始大了，周洋出门时穿的衣服显得单薄，看见路边打着双闪的车眼熟，缩着脖子就钻了进去。周洋打开副驾驶车门的一瞬间听见王濛喊了一声，她没听清，等拉开就懂了。
　　王濛告诉她后边，副驾驶有人。
　　冷风灌进周洋领口吹的全身都冷，车程过半身上才缓过来。王濛中间回过两次头：“给你带了件衣服。”
　　是王濛的外套，红蓝白相间着，胡乱堆在后座上。周洋没穿，盯了好一会儿车突然刹住，她胃里恶心，扶住副驾驶时还不小心压到了一缕头发：“不好意思。”
　　“靠，不会开车就他妈别开。”王濛要按下车窗骂街，周洋皱了皱眉，听见前面蔫蔫的声音：“哎呀走吧。”
　　“妈的有病。”
　　王濛开车水平不错，基本也很少路怒，周洋从十几岁开始坐她的车，路上没什么颠簸，她迷迷糊糊睡一路，再睁眼时已经到她家门口了。
　　有那么多次，王濛特意从七台河开车来长春接她出去玩，她背上几件换洗内衣就屁颠屁颠跟她走了。王濛后备箱里装好了满满的洗漱用品，各种颜色的短袖短裤，甚至运动鞋。王濛副驾驶车窗里有山，有河，有短暂昏暗的隧道，还有刺眼明亮的朝霞。
　　也还有别人。
　　再停车的时候周洋脑袋磕上了车玻璃，她疼得出了声，前面两个都微微侧头，她又听见那个声音：“濛姐，那明天再见。”
　　“嗯，”王濛转头看了看周洋，“磕着了？”
　　车门关上，冷风终于停了，周洋没说话。
　　“困了？”车里安静，双闪的声音尤其明显。
　　“没有。”
　　“怎么看着发蔫儿？不得劲儿？”
　　“没有。”
　　“吃多了？”
　　周洋扭头看着她：“走不走？”
　　“走，”她关了双闪，“打表。”
　　换平时周洋早就哈哈大笑，今天一反常态，王濛正准备回头，一张一百块纸币从后面飘到副驾驶上。
　　车里没什么光线，借着路灯的亮度，王濛第一次觉得粉色刺眼。
　　剩下一半路程王濛企图打破僵局，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今天公司几个聚餐，我一看正好在这附近，估摸着你也该结束了。”
　　“公司聚餐她来干嘛？”
　　“她想着辞职来我公司。”
　　刚才的女孩儿是北京短道队退役的队员，先前王濛录制节目去了她工作单位，跑前跑后没停脚，王濛穿着冰鞋优哉游哉的转了两圈，脚腕开始发胀的时候停在垫子旁边。女孩儿走到她旁边跟她聊天，说看着她温哥华夺冠的，就想滑进国家队找她，但天赋平平成绩也平平，二十出头从北京队退役了。
　　她年纪比周洋小一些，和王濛公司那群工作人员差不多大。
　　周洋知道，王濛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为短道速滑为冰雪运动发挥余热，可她还知道，王濛根本不笨，不可能看不出刚才女生几乎溢出来的爱慕。
　　连周洋都一眼识破。

　　“我跟她说肯定还是体制内更稳定，我这公司基本就靠我一人，要是哪天我有什么事儿就各自飞了，没着没落的。”
　　哒，哒，哒，王濛打了左转向进小区。
　　“然后呢？”
　　“然后啥，没然后，我招没工作的运动员，有稳定工作的辞了过来那不是脑袋不好吗？”
　　地下停车场一股没来由的热气，像汽车发动机散出来的，又有一些静谧的幽冷，连走路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周洋下车时披上了王濛的外套，没走两步被她喊住，回过头看见她胳膊搭在车门上，指间夹着一百块钱晃了下，哗哗一声：“你钱。”
　　周洋扭脸就走：“坐你车不得给钱？”
　　“收谁也不收你的啊。”王濛笑了，还特意把钱塞进周洋自己的外套口袋里，“装好，别丢了。”
　　周洋看着她一连串动作，抬眉问她：“那收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