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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赵曦篇:咏絮才 ...

  •   (一)

      赵曦立在书房窗前,看暮春的柳絮飞过青瓦。那些绒毛般的白絮粘在窗纱上,像未写完的诗句里零散的平仄。她伸出食指,在积了薄灰的案几上写下“柳絮才高不道盐”,昨日偷看父亲藏的《世说新语》,谢道韫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让她颇为神往。

      “姑娘!”奶娘周氏慌慌张张进来,“老爷带着客人往这边来了!”

      赵曦用袖子抹去字迹,却来不及拂净窗纱上的柳絮。她听见父亲的笑声由远及近,忙从绣墩上滑下来,规规矩矩站到书架旁。

      “谢兄请看,这是小弟新得的米芾手卷。”赵老爷引着客人进屋,突然瞥见窗前的女儿,眉头一皱,“曦儿怎在此处?”

      赵曦福了福身:“回父亲,女儿来取《女诫》温习。”

      谢举人却注意到窗纱上的白絮,看着那未完全擦干净的句子,笑道:“好个‘柳絮才高不道盐’!赵兄府上连窗纱都透着诗味。”

      赵老爷正纳闷,忽见女儿指尖还沾着灰,案几上有未擦净的笔画。他心中一动,指着窗外漫天飞絮道:“曦儿既爱柳絮,可能当场咏句?”

      这是存心考量。

      赵曦望见父亲眼底的试探,却按不住心头雀跃。她看着一团柳絮粘在谢举人衣袖上,脱口吟道:

      “轻于蝉翼白于纱,
      暂借东风到谢家。
      若使易安重执笔,
      应羞词句逊杨花。”

      满室寂静。

      谢举人袖口微颤,那团柳絮飘落在地。赵老爷手中的茶盏咔地一声磕在桌沿,易安居士是李清照的号,而李清照是改嫁过的“失节妇人。

      “好个‘应羞词句逊杨花’!”谢举人击掌赞叹,“赵兄,令爱此诗用典精妙……”

      赵老爷脸色铁青:“小女胡言乱语,谢兄见笑。”

      待送走客人,赵老爷反锁书房,从黄花梨笔筒里抽出戒尺。赵曦看着那根打磨得发亮的竹板,突然想起上月见管家责打小厮,戒尺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像雨打芭蕉。

      “跪下。”

      青砖地冰凉刺骨,赵曦挺直脊背,听见父亲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可知错在何处?”

      “女儿不该妄议前人。”

      “还有呢?”

      “不该,不该在客人面前卖弄。”

      戒尺“啪”地敲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荡起涟漪。赵老爷俯身捏住女儿下巴:“你可知李清照是何等人物?”

      “宋代第一才女。”赵曦眼睛亮得惊人,“她的词……”

      “是个不守妇道的再醮之妇!”赵老爷厉声打断,“《女诫》有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这等女子也配你引经据典?”

      赵曦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却倔强道:“可父亲常赞谢道韫咏絮之才,她也是女子。”

      “谢道韫守寡终生!”赵老爷甩开她,“你若要学,当学班昭那般德才兼备的淑女。”

      窗外的柳絮还在飞,有一团粘在赵曦的睫毛上。她突然笑了:“班昭《女诫》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父亲不也没允我学班昭么?”

      “什么?”

      “女儿的脚,还有,上月我想去族学听讲,父亲说女子识字会记账足矣。”赵曦指向书架,“那套《汉书》是班昭续写的,父亲却连碰都不让我碰。”

      戒尺带着风声落下,赵曦左颊顿时肿起红痕,赵老爷的手也在抖:“你,你竟如此反驳父亲!真要如此不孝么?”

      血丝从赵曦嘴角渗出。她仰头看着父亲官服上绣的鹌鹑补子,轻声道:“若盲目顺从才是孝,那女儿确实不孝。”

      (二)

      祠堂的砖地比书房更冷。赵曦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膝盖下撒着粗粝的黍粒。这是赵家惩罚子女的规矩,要跪到黍粒嵌进皮肉才算“长记性”。

      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青砖上错落出菱形的光斑。赵曦数着光斑移动的轨迹来计算时辰,这是她六岁时跟账房先生学的。当时父亲还夸她聪慧,特许她学珠算。

      “姑娘。”周嬷嬷偷偷溜进来,从怀里掏出块茯苓糕,“垫垫肚子吧。”

      赵曦摇头,黍粒已经刺破绸裤,细小的血珠渗出来。她突然问:“嬷嬷,李清照真的不堪学么?”

      “哎哟可不敢提这茬!”周嬷嬷急得直搓手,“老爷气得把书房里《漱玉词》都烧了。”

      “烧了?”赵曦猛地抬头,撞翻了供桌上的长明灯。火苗舔舐着幔帐,周嬷嬷慌忙扑打,火星却已燎焦了赵曦一绺鬓发,空气里弥漫着焦苦味。

      这味道让赵曦想起去年元宵。父亲带她逛灯市,有个秀才在摊上卖《金石录》残本。她刚翻开就被父亲拽走,说那不是闺阁该看的书。如今想来,那本是李清照与丈夫合著的考古文集。

      “姑娘别犟了。”周嬷嬷给她揉着膝盖,“跟老爷认个错。”

      “我错在何处?”赵曦掰着手指,“错在知道谢道韫?错在读过李清照?还是错在,错在生为女儿身?”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柳絮落地,却惊得周嬷嬷捂她嘴。老妇人掌心有粗茧,蹭得赵曦脸颊生疼,那是周嬷嬷常年绣花磨出来的。周嬷嬷年轻时是苏州有名的绣娘,如今十指关节都已变形。

      过了几个时辰。赵老爷亲自来查。他提着灯笼,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赵曦看到父亲官服下摆的褶皱,发现那里沾着墨渍。

      “可知反省了?”

      赵曦看着供桌上“贞节流芳”的匾额,那是高祖奶奶用守寡四十年换来的。她突然问:“父亲可读过《柏舟》?”

      “《诗经》里的?”赵老爷皱眉。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赵曦轻声背诵,“这位卫国的共姜,为亡夫守节投河,名列《列女传》。”

      赵老爷面色稍霁:“这才堪为典范。”

      “可《诗经》里还有《氓》,‘于嗟女兮,无与士耽’。”赵曦抬头,“同样是女子所作,为何父亲只许我学殉节的,不许学劝人清醒的?”

      灯笼“啪”地砸在地上。赵老爷扯下祠堂藤条,抽得供桌砰砰响:“孽障!你从哪看这些歪理!”

      “去年父亲与学政大人论诗,说‘《诗三百》皆可兴观群怨’。”赵曦膝行两步,黍粒嵌进皮肉,“为何轮到女儿,就只剩‘怨’了?”

      赵老爷横眉竖眼,怒地一把抓过藤条抽在她背上,赵曦咬住嘴唇。血腥味弥漫口腔,她却想起李清照那句“生当作人杰”。原来词人傲骨真的会穿越时空扎人,像柳絮里藏着看不见的刺。

      (三)

      赵曦被罚禁足三月。她的闺房外多了把铜锁,窗前摆了架屏风,父亲说这是“蔽目以净心”。

      周嬷嬷每日送来《女诫》抄写任务,写完十页才给饭吃。赵曦用左手执笔(右手被藤条抽肿了),在宣纸上工整写下“卑弱第一”。

      又过一个月,母亲来送嫁衣样子。赵夫人展开大红云缎,说李通判家公子已换了庚帖。赵曦盯着缎面上鸳鸯戏水的纹样,突然道:“李清照与赵明诚也绣过鸳鸯。”

      “啪!”赵夫人扇了她一耳光,金戒指在女儿脸上刮出血痕。“再提那□□,你就去祠堂跪着!”

      赵曦舔着嘴角的血,看母亲颤抖的手。那双手戴着三枚戒指:翡翠的是祖母传的,红宝石是父亲中举时买的,珍珠的是,是去年母亲三十寿辰,她偷偷用月钱串的。

      “娘,”她轻声问,“若女儿将来诗名传世,您会高兴么?”

      赵夫人突然哭了,眼泪冲垮了脂粉,在法令纹里冲出沟壑:“傻丫头,女子诗名都是祸端!你看朱淑真,写什么‘月上柳梢头’,结果呢?投了水!”

      窗外传来丫鬟们的笑声,她们在踢毽子。毽羽起落的节奏,像极了下句该有的韵脚。赵曦突然很想写诗,但案头只有《女诫》和《列女传》。

      当晚,她在如厕用的粗纸上写了一首《咏屏风》:

      “咫尺山河不可亲,
      丹青枉费画堂春。
      他年若遂凌云志,
      撕破绫罗见世人。”

      写罢团成球扔进恭桶。纸团浮在浊物上,墨迹渐渐晕开,像首溺毙的诗。

      禁足结束那日,赵老爷带她去赏梅。说是赏梅,实则是相看李通判家的公子。那少年在梅树下背《论语》,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赵小姐可会联句?”李公子突然问。

      赵曦看着父亲骤然绷紧的下颌,微微一笑:“小女子只读过《女诫》。”

      归途轿中,赵老爷难得和颜悦色:“今日做得很好。”他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赏你的。”

      盒中是上好的松烟墨,刻着“贞静贤淑”四字。赵曦摩挲着冰凉的墨条,想起被烧毁的《漱玉词》。她突然很想知道,李清照在写下“怎一个愁字了得”时,用的可是这般好墨?

      当晚,她在新得的《女诫》扉页上,用淡墨画了幅小像:女子立于屏风后,手中握着折断的笔,脚下堆着撕碎的诗稿。画完又觉得太过直白,便添了几笔改作“班昭授书图”。

      窗外又飘起柳絮,粘在未干的墨迹上,像给画中人多添了层纱。赵曦轻轻吹去,突然想起那句“应羞词句逊杨花”。原来不是杨花胜柳絮,是柳絮终究飞不过高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赵曦篇:咏絮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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