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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赵曦篇:裹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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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赵曦记得很清楚,那日是立夏。
五岁的她趴在绣楼窗边,看庭院里石榴树初绽的绯红。丫鬟春桃正为她染指甲,凤仙花汁裹着白矾,在小小指甲盖上堆成珊瑚色的云。
“姑娘别动。”春桃捏着她圆润的脚趾,“待会儿郑嬷嬷要来量脚了。”
赵曦突然缩回脚,十趾像受惊的贝肉蜷进裙摆。“我不要裹脚!”她声音清亮,“昨日在父亲书房看到《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为何女子偏要……”
“哎哟我的小祖宗!”春桃慌忙捂住她的嘴。凤仙花汁打翻在青砖地上,像一滩未干的血。
窗外传来脚步声,郑嬷嬷捧着缠足布进来了。那布条白得刺眼,边缘绣着缠枝莲,赵家小姐的裹脚布向来要绣莲花,取“步步生莲”之意。
“五岁零两个月,正是缠足的好时辰。”郑嬷嬷的笑脸皱得像颗山核桃。她身后跟着赵夫人,母亲手里端着碗黑糊糊的药,散着苦腥气。
赵曦跳下绣墩想跑,却被春桃拦腰抱住。她踢蹬着双腿,绣鞋飞出去,正打在郑嬷嬷额头上。
“反了!”赵夫人摔了药碗,“你当自己是谁?隔壁王员外家的三姑娘,三岁就裹了!”
“那她定是个傻子!”赵曦挣得钗环散落,“《女诫》里班昭还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呢,把脚弄残了怎么整齐?”
满屋丫鬟都吓白了脸。赵夫人气得发抖,亲自按住女儿:“由不得你!赵家嫡女若是一双天足,你父亲如何在同僚面前抬头?”
郑嬷嬷已经抓住赵曦的左脚。那脚掌不足三寸,脚背拱起可爱的弧度,像枚刚剥壳的杏仁。老嬷嬷枯枝般的手指突然发力,将四根小趾往脚心扳。
“啊!”
赵曦看见自己的脚趾被硬生生折向脚底,韧带撕裂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春桃哭着往她嘴里塞软木,怕她咬断舌头。
“忍忍。”赵夫人别过脸去,“娘当年也这么过来的。”
缠足布一层层缠上来,浸了药汁的布料贴着皮肤发烫。赵曦透过泪光,看见母亲腕间的翡翠镯子晃啊晃,像井口投下的光斑。
缠到第三层的时候,郑嬷嬷突然“咦”了一声:“这丫头脚弓生得怪,怕是不好裹。”
确实古怪,赵曦的足弓天然高耸,像座小石拱桥。寻常女孩裹脚只需折断脚趾,她却需要把整个足弓压平。
“加块青石板。”赵夫人咬牙道,“我当年足弓也高。”
当那块青石板压在脚背上时,赵曦终于昏死过去。朦胧中听见郑嬷嬷念叨:“足弓高的女子命硬……”
醒来已是深夜。双脚像在炭火里煨过,又像被千万根钢针攒刺。春桃跪在床边,正用银簪子挑开布条边缘,缠得太紧,脚趾已经发紫。
“姑娘喝口水。”春桃的泪滴在茶盏里。
赵曦突然抓住她手腕:“《孝经》明明说……”
窗外传来咳嗽声,春桃慌忙吹灭蜡烛,在黑暗中小声说:“老爷让人把《孝经》收走了。”
月光漏进窗棂,照在床尾的青石板上。
(二)
第二次裹脚是在七日后。
拆布条那日,赵曦的脚已经溃烂流脓。春桃用桑叶水擦洗时,发现小脚趾指甲整个脱落了,像片枯萎的花瓣粘在布条上。
“会好的。”春桃手抖得拿不住剪刀。
赵曦却不哭,她盯着自己变形的脚,原本珍珠般的脚趾现在扭曲地贴向脚心,足弓处磨出森森白骨。最痛的是足背,青石板压出的淤血凝成紫黑色,恰好构成半朵残莲。
“拿《黄帝内经》来。”她突然说。
春桃吓呆了:“姑娘要那个作甚?”
“昨日听父亲与客人谈医理,说‘肝主筋,肾主骨’。”赵曦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他们既知伤筋动骨有害,为何,为何。”
门帘突然被掀开。赵夫人带着郑嬷嬷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捧着比上次更厚的青石板。
“今日加量。”赵夫人声音冰冷,“你父亲说了,中秋前若裹不出三寸金莲,就把春桃卖到矿上去。”
赵曦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着瑟瑟发抖的春桃,慢慢伸出脚:“来吧。”
这次郑嬷嬷用了新法子,先在足背涂辣椒膏,再缠布条。火辣辣的痛感让赵曦浑身痉挛,但更可怕的是随后压上的青石板。婆子们用麻绳捆紧木板,她清晰听见骨头错位的“咔咔”声。
“姑娘忍着些。”郑嬷嬷往她嘴里塞了参片,“老身之前给巡抚家小姐裹脚,那丫头疼得咬断了两根筷子。”
赵曦在剧痛中恍惚想起,上月随母亲去庙里进香,见过一尊千手观音。每只手掌心都有眼睛,据说能看尽人间苦难。此刻若有神明垂怜,该看见多少绣楼里扭曲的小脚?
半夜,赵曦发起高热。春桃偷来府医的银针,为她放脚上的脓血。
“姑娘,姑娘说句话。”春桃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赵曦却盯着帐顶,突然笑了:“你瞧,我们像不像藤蔓?”她声音轻得像羽毛,“被硬生生扭成别人喜欢的形状。”
天亮前,她迷迷糊糊听见父母争吵。父亲的声音透过纱窗传来:“……足弓太高。怕是裹不出三寸。”
“那就打断重接!”母亲尖利的嗓音刺破晨雾,“她堂姐十二岁就能跳掌上舞,难道我女儿要当个歪脚婆?”
赵曦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把惨叫闷在枕头里。原来在母亲眼中,那些宴席上的掌上舞,比女儿能跑能跳的脚更重要。
(三)
深秋的清晨,赵曦被抬到院子里“晒脚”。
这是裹脚的关键步骤,晨露能软化死皮,方便进一步挤压骨骼。她坐在藤椅上,双脚裹着药布,像两个丑陋的粽子。
丫鬟们窃窃私语,说大小姐的脚怕是废了。连续几次感染后,她的左脚小趾已经坏死脱落,右脚大脚趾关节永久性错位。更可怕的是足弓,青石板没能压平它,反而造成舟状骨骨折。
“姑娘看。”春桃忽然指向墙角。
一株野菊从石缝里钻出来,金灿灿的花盘昂着。赵曦盯着那倔强的花朵,一把扯开缠足布:“我要走路。”
“使不得!”春桃尖叫。但赵曦已经扶着墙站起来,畸形的脚掌刚触地就摔倒了。骨折处再次错位,疼得她眼前发黑。
这一幕恰被来查功课的赵夫人看见。
“不知好歹的东西!”母亲拿过戒尺就打,“为你这双脚,家里花了多少银子买药?你父亲……”
“父亲书房有本《南华经》。”赵曦抬头,嘴角挂着血丝,“里头说‘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戒尺停在半空。
赵夫人脸色一瞬煞白,女儿竟用圣贤书反驳裹脚!
当晚,赵老爷亲自来到绣楼。他带来一匣子珍珠,一颗颗摆在女儿变形的脚旁。
“曦儿,你看。”他声音罕见的温和,“这是南海珠,这是东珠,若你乖乖裹脚,及笄时就给你镶在绣鞋上。”
赵曦看着父亲保养得当的手,那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连倒刺都没有。她突然问:“《孝经》开宗明义章,父亲能背吗?”
赵老爷变了脸色,他当然记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但有些事,经书里不会写:比如同僚们比较女儿脚小的宴席,比如能结门好亲事的三寸金莲。
“为父给你讲个故事。”他换了策略,“前朝有位李小姐,因不肯裹脚,被夫家退回,最后投了井……”
赵曦望向窗外。暮色中,那株野菊被人连根拔起,丢在碎石路上。
冬至那日,她终于屈服了。当郑嬷嬷再次捧来缠足布,她主动伸出脚。这次用的青石板更重,简直要深深烙进皮肉。
“姑娘真乖。”郑嬷嬷喜笑颜开,“老身再加把劲,保准让姑娘能跳掌上舞。”
赵曦不答,她正盯着自己抄的《女诫》,墨迹未干的“清闲贞静”四字被穿堂风吹得模糊起来。窗外又开始下雪,那些六角形的冰晶落在青石板上,很快融化成水,像无数夭折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