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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登科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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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里,皇宫门前门庭若市,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正使抱剑站于告示一旁,给来人发海棠花,有种猛虎嗅蔷薇的违和感。看着手里的海棠花,人们觉得似乎这个凶神恶煞的人也变得慈眉善目了起来。
十日后,木秀带着最终的结果走进来。
“各地的结果也都和北都的放在一起了吗?”林霁问道。
“殷大人已经办好了。”木秀答道。
林霁拿起十篇文章的排名顺序,眉头一皱。
安思痛与赵免被拦于十名之外,她亲近的人只有陈徵和李茗姣入选。
而支持者最多的是一位叫做郑世暄的世家公子,他的亲弟弟郑二郑世昭曾与王遐迩走得很近,又被司空赫错斩于剑下。他的文章很好,也很做实事,敢提出国家的问题,理应得到支持。林霁起初单看他的文章,也觉得不错,但是当她看完其他人的,就不这么想了。
当初她看完郑世暄的文章后,拿起的是李茗姣的作文。她在纸上写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然水有清浊,不可视一而论。当斩其浊,扶其清,清正者为上,浊邪者为下。然何为清浊?何为正邪?答:自强自立者为清,欺压他人者为浊,以技谋生者为清,不劳而获者为浊。强迫他人者为邪,卖拐女子者为邪,强配姻缘者为邪,视男子为人而视女子为器物买卖者为邪。以男女之别论能力者为浊邪者!浊邪者当受万世唾骂,亦难平千年来数万万被欺压女子心头之恨!”
林霁很能理解李茗姣的心情,她是当初家人逼婚的亲历者。那年她骑马夜奔数十里,才找到林霁逃过一劫。若有一步行差踏错,必定落入万丈深渊,一世再难翻身。她有怒气和怨气,这理所应当。在李茗姣声声泣血的呐喊之下,林霁懊恼。
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郑世暄的文章虽好,却只字未提女子。他所谓科举改制,严查贪腐,耕者有其田,其中全无女子身影,亦与女子无关。郑世暄所论改制,改的是贵族与寒门,所查贪腐,查的是贪官污吏,利的是贫民百姓,所谓耕者有其田······女子什么时候可以被叫做耕者,可以拥有过自己的田产呢?
君不见,这世上那些寡妇家的田地,她并不能自己留下,只能看着那些男子将自己的田地瓜分,民间叫做吃绝户。
郑世暄描绘的美好未来里,从来只有男子。或者说,他认为的民,是以男子为主,女子的要求可以小到被忽略不计。占着举国上下一半的数量,女子又怎可以被忽略?她们的声音,难道还不需要被听见,被重视吗?
“举国上下大约有多少人?收了多少海棠花?”林霁问道。
“大约三万万人生活在我大楚国界之中。”木秀答道,“海棠花总共收到不到一万万朵。大约一半为成年男子,余下兼有女子,老人和孩子。”
林霁接着翻开第二名的卷子,是陈徵的。
她写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然天地万物皆有不同,不能择一而听,兼听则明。予诸人平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宫诸侯与平民百姓可行于同路,男子与女子可并肩而行,均可入私塾、科举、为官······”
提出这些措施的同时,未防止地方行动上的积极性不高,敷衍中央的法令。她还同时建议普及私塾,不论男女老少,人人可以读书,人人必须读书。读满三年可自由选择去留。废除嫁娶制度,一律改称成婚,不再尊奉“嫁人从夫,父死从子”等“金玉良言”,女子和男子一样也拥有田宅的继承权,孩子可随母姓,推崇独身信念,自由恋爱,自由和离等,让婚姻从此可以不是一辈子的赌注。
陈徵与李茗姣的还稍显不同,李茗姣的文章指桑骂槐,不,几乎是指着他们的鼻子骂,显然更令男子抵触。
“第一多的郑世暄公子大多得到成年男子的支持,而陈徵大人、李茗姣大人。则多得到女子的青睐。”木秀仔细回报道。
重新浏览排名,郑世暄为首,陈徵次之,李茗姣则是十人之末。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郑世暄成为未来的储君了吗?
不。林霁想:这不对。
郑世暄之所以得到更多的支持,是因为男子读过书,见过世面的相比于当下囿于困境中的女子要多太多太多。而正因为女子没有见识这些的机会,令她们错失了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错失了机会,也让她们更加的陷于泥沼之中。
但这不是她们的错。
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之下,尚且有林望晚、谢青、陈徵、李茗姣、安思痛等一众女子脱颖而出,或蝇营狗苟不择手段,或心怀大爱光明磊落。这就足以证明,她们并不逊于男子,巾帼不让须眉。
众人平等不意味着众人相等,如果每个人的愿望都是要去北都,而有人生来就在北都,你让两者如何相比呢?
所以这次的结果并不能作数,按文章论,她自然是更属意陈徵,但林霁也知道郑世暄亦有良才之处,若假以时日,也说不定就看不出当下女子的困境。且她并不愿做一个专制独裁的人,所以她采取了别的方式。
林霁大笔一挥,十位学子均官拜八品体恤使。为期一年,下放到各个地方真正地体察民情民意,一年之后,回到北都向林霁述职,到那时在见分晓。
但是体恤使还没来得及踏出北都,便走不了了。
王遐迩风尘仆仆,带来了北境的消息。
她来是还是三更天,林霁尚在熟睡。王遐迩自来熟地坐在床榻便,看见林霁悠悠转醒,她脸上似乎有些疼惜之色,先关心她的身体道:“我听说你屡次吐血,带了名医来给你看。”
名医披着一身夜色,为林霁诊脉,随即退下。
“日后切记不要动辄大喜大悲,不然即使神医圣手也保不了你二十年性命。”王遐迩把林霁扶起来,让她靠在床头,亲自吹凉了药碗一勺一勺给她喂药。等到林霁乖乖地把一碗都喝光了才接着说道:“太医让你多休息,但我这事你得亲自做主。”
自从瑜城瘟疫一别,林霁也是许久没有见到王遐迩了。她相比从前瘦了,也晒黑了。想来林霁在宫里辗转反侧的这些日子,她的闺中密友过得也未必如意。
“我从瑜城走后,替你跑了一趟西境。”王遐迩铺开地图,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刚登基的时候为了制衡势力,封了个‘司马昭’在西境当王。”
梁系舟!林霁知道王遐迩说的是梁系舟。那时她刚登基,手无实权,只能暂且蛰伏,将梁系舟封在西境,日后再行打算。
“你那时就去西境了?”林霁疑惑道:“那时说不定我会死在林霄鸿手下呢,万一我死了,这事你不就白干了?还把自己牵扯进去。”
“我就是知道,你别打岔。”王遐迩拍开林霁的手,正色道:“这说正事呢。”
她接着说道:“那人果然叛了。我的探子潜伏两月,发现了他里通外敌的蛛丝马迹。梁系舟的府中竟有乌努族人出入!”
乌努族?那不是一直觊觎北境的部落吗?司空赫说过,乌努族居无定所,迁徙于群山之间,难寻踪迹。他们怎么会和梁系舟扯上干系了?
“我知道北境一定守不住了,所以截停了花潋滟和南流景的军队,留下了一万人以性命阻击乌努军队,为你争取时间。剩下的人则转道西境,擒下了梁系舟。花潋滟率军守卫西境,南流景则已在回京的路上,我来先行给你报信。”王遐迩说道。
林霁大惊:“北境破了?”
“我的人告诉我是这样。”王遐迩答道:“最迟明日,你应该也会收到军报了。”
北境竟然破了?乌努族一个游牧部落,甚至被楚国人认为是智力尚未开化的野蛮人,居然和梁系舟里应外合,攻破了边境?
看来是她太不把司空赫的警告放在心上了。他曾提醒过林霁,乌努族是贪得无厌的恶狼,又是久久盘旋的鹰隼。一旦楚国这个百足之虫露出了一点脆弱的迹象,他们便会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司空赫言犹在耳,而从前的林霁认为大楚疆域广大、兵强马壮,怎会沦落到连乌努一族都抵抗不了的那一天?须知那些大的国家与家族,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但若在内部起了嫌隙,便会很快分崩离析。如今的楚国经历瑜城瘟疫,林霄鸿篡权,安南王削藩,林望晚、谢青夺权之后,已走到了悬崖之畔。
此时林霁还未能恢复自己的中央集权系统,士卒疲敝,官员多有异心,世家蠢蠢欲动。
她抬头看向皇城四四方方的天,未来的出路究竟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