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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桃林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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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景色异变,佛僧回到妓馆。
他身穿血衣,垂手站在铺金地面,同周遭欢歌传唱的男男女女显得尤为突兀。
隆隆喝彩,他仰头朝戏台望去,妈妈脸上堆着笑,边主持大局给花魁身价加码,边躲过砸向台面的金子,胖肢肥腰却身形利落,引起台下一阵儿哄堂。
哄笑声卷不到的雅客座位,那个挺肚子的富翁掩在帘后,胖指撩开锦帘,眼睛眯成线注视戏台,等着最后的出价。
今夜,花魁初夜。
佛僧意识什么,猛地朝跑向木质环形楼梯,穿过妓馆婢子仆人,香客云云,穿过雕花墙壁,出现在花魁房间。
灯光昏黄,烛影重重,花魁正对铜镜描眉,忽烛影闪动,侧过身来。
“姑娘,净手了!”
有婢子端着水盆进房伺候。
花魁却似撞见什么异景般,眼里闪过诧异,朱唇轻启想说什么,抿了抿唇瓣,终什么也没有说。
婢子伺候完出门去,花魁没有转身,朝佛僧站立的地方笑了笑,唇角弯弯,一双眸子在明黄烛光下泛着盈盈秋波。
佛僧心有一动,不确定地问。
“你看得到我?”
“你不怕我?”
花魁摇摇头,唇角始终含着笑,回道。
“嗯,我不怕的,说来可笑,我更怕那些穿干净衣服的和尚!”
佛僧还想说什么,楼下传来一声响锤音,不等他启唇,花魁已然站起身,秋眉蹙着一丝不安旋即消散。
她抬起眉羽,提醒道。
“有人要上来了,找我的。”
佛僧一愣,呆在原地。
花魁略略屈膝行一礼,不言而喻。可佛僧呆怔并不反应,她无奈一笑,准备将人请出房门。
曳地裙摆随身飘逸,她抬臂做请之际,纤指穿过血衣袖摆将其穿透,没有任何触及。
花魁脸色微变,不确定地问。
“你……”
佛僧想解释,只门外脚步声渐近,来不及说什么响起叩门的声音。
挺着肚子的富商进来了。
佛僧转身,迎面朝门而出,距离富商的油唇肥头越来越近,他攥在袖中的拳头也越来越紧。刹那,喉尖涌上一股酸涩,眼角猩红着,胸口一阵儿起伏,他终什么也做不了。
佛僧绕开富商,穿门而出。
他站在门外,一如既往地听着屋内声响,床晃声越响,哭声越大。
他捂着心口,可那位置却随着入耳的声音绞痛起来,像被千万马蹄在践踏似得,疼啊!
楼道明灯长亮,挂着檐下的灯笼被风冷冷吹打,屋内声响停止,这摇晃夜影中的脸已然纵满泪痕。
他说度她,可他连自己都度不了了。
翌日,雕花木门开合,佛僧缓步走进去。
花魁依旧坐在梳妆台,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动不动对镜梳妆。
轩窗对门而开,风吹来一股花香,郁郁桃花的气味,他扯了扯唇角,轻声开口。
“窗外的桃花开了,喜欢吗?”
花魁动作一滞,弯起的唇角僵了那么一瞬,片刻后又重新展开笑颜,只眼泪神色却越发黯淡。
她说:“喜欢!”
佛僧硬生生挤出笑容,他想说什么,话吐出两个字沉吟一会儿,才又接着开口。
“那我……陪你看吧!”
佛僧同花魁侧头,视野同朝窗户而望。
窗外日头正暖,佛僧离得窗近些,光打他脸上,五官却晦暗不明。他入鬓长眉始终拧着,定定的眼珠动也不动,带着化不开的霜。
如此的这双眼睛,他便用它在这间屋子陪她看花开花落,春华秋枯。
四季辗转,新一任花魁选出,佛僧陪着换了房间,那抹从轩窗透过的四季不变。
但,还有一个说要度她的佛到来了。
翌日,那长眉慈目的和尚拜访了这间妓馆。
妓馆恩客千奇百怪,和尚进门并没有引起过多瞩目,长眉僧朝妈妈单手作一揖,开门见山道。
“我乃大乘天门下白眉僧,受门主指引为捉妖而来!”
佛僧穿的是黄袍,来自佛门大乘天一脉的黄袍无人不晓。
虽透露身份,妈妈仍疑惑着眼珠子一转,不待开口,白眉僧接着道。
“的确你这妓馆现在没有妖,但却有比妖厉害许多的东西!”
如此,妈妈让了开。
白眉僧敲开房门,对着凝眉的花魁单手竖于胸,大大方方行揖,随后垂眉展颜,刻着满脸的大慈大悲开口道。
“施主,上一年你共迷惑一千零九人的心,其中致百余人丧命。以色侍人乃歪魔邪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该离开了!”
温温吞吞的语气,多是习以为常的不急不缓。
白眉僧说完,视线朝窗一望,佛僧正站的位置,忽地微微眯起眼睛,白眉略略上挑,开口问道。
“想不到,门主竟还遗漏一僧,你为小乘天佛门弟子,为何同她站一方?”
对白眉僧投来的探视,佛僧不躲不避,他暗暗咬着牙,重重道。
“众生平等,你该度她!”
白眉僧对着佛僧摇摇头,同种温吞的声线纠正道。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她该度却不是以你以为的方式!”
话落,佛僧一拳朝人挥来,吼问道。
“你用什么方式?这些都不是她愿意的!”
白衣僧轻轻松松避开,佛僧失手却不打算停歇又握一拳挥去。
间不容发的拳风呼啸而来,白眉僧皱了皱眉头,接连变换步伐避让,左手持执禅杖将两人距离隔开,质问道。
“痴儿,你的钵盂呢?你的禅杖呢?你说你是佛,可你白衣染血,出手不由分说,如何像个佛?”
佛僧不去理会。
他倾身朝前,白衣僧将两指变幻佛诀为禅杖注入佛光。聚满金光的禅杖将他逼得步步后退,直到背抵墙壁再也无法动弹。
他挣扎无果,怒道。
“我心向佛,无须你度!”
白衣僧将其制服后,提高声音斥问。
“你心向佛?我入大乘天礼佛百余载,深知佛法精髓,你个无名小僧怎知妖乱人心?这些人虽不是她杀的,可她是因,有一千人被她所害,就有一千人要她灭亡,我应信徒所求,来送她最后一程!”
佛僧神色大恫,骤然劈开佛光,韫怒道。
“她心向善,佛,该度众生!”
猝不及防,白眉僧连退几步,一脚踏陷地板才终站定,手紧紧攥着禅杖,手指不由打了颤。就在他布满褶子的手越来越抖时,面容恢复慈目,手心颤抖才随之停下。
他重新看了看佛僧,劝说道。
“痴儿,佛断情绝欲,你若不绝情只心向佛有何用?你我能见面也算有缘,我便顺手帮你度了这情劫!”
禅杖刺去,那金光击中佛僧。
他身形如被风吹起,飘飘忽穿过雕木兰花的大门,也透过青砖红瓦的外墙,不知道过多久才沉向地面,视野黑了,心内百般焦灼不能睡,身体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这头,白眉僧走后,花魁被妈妈赶了出来。
夜冷风寂,寒气袭袭。
她走在大街上,外衣穿着青色交领衫,后脖的位置露出一片玉肤,本来还该穿件棉氅的,妈妈舍不得让她带走。
月光洒下,将青石板地面的影子拉得斜长。
寒风一掠,她将衣服领口往上紧了紧,忽地脚边多出道黑影,眸光一闪,心底生出一股欢喜,急急抬起了头,眼瞳的光黯淡下来,充满死亡的恐惧。
不是她期盼的影子。
影子笼罩而下,她还来不及发声,身子一轻被人抬走了。
黑漆漆的深巷比她无数个梦都黑,她想呼救可嘴唇被人捂得严严实实的,脖子被掐得死死地,要透不上气来。
就在她以为要窒息的时候,鼻息却涌来满是恶臭味道,男人的恶臭夹杂泥瓦脏腥,想发恶,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衣裳碎片凌乱散在地面,她越来越冷了,耳畔传来的声音,分不清是男人的笑,还是声嘶力竭的啕哭。
霎然,巷口飘过两道白衣,月色映出头顶的戒疤,看见了是吗?
慈悲为怀,普,度众生,那救救她啊!
巷口,青石地砖凝重夜霜,霜面倒映夜幕冷光,白衣匆匆一晃不见了影。
她慢慢闭起眼睛,交错的泪痕已干,流不出泪了。
直到耳畔没了响动,她躺在地面,仍是一个人。
这透骨奇寒的季节,在这片肮脏龃龉之地,她会一个人静悄悄地死去
不甘心呐
可又该如何?
直到,耳边再次传来轻轻微微的脚步声,衣服轻轻遮盖她的身子。
“贫僧法号无心,对不起,来迟了!”
熟悉的声音。
花魁心猛地一揪,逐渐睁了开眼。
无心屈膝着,他含着柔光的眼神与月光交织,身影也被镀上一层晕。
他强忍下泪意同她重新认识。
花魁冻得发青的嘴唇打着颤,缓好一阵儿才吐出字来。
“冷!”
“我快死了是吧?”
“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你……不说话了吗?”
无心挤出笑容说:“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陪你去。”
真好啊,从未有人答应过她的要求。
“有……桃花吗?”
花魁问出口有些后悔了,这寒冬腊月何来花,她努力着弯了弯唇,而后换了句。
“把我埋入一片桃林吧,四季如春,花开不败,这样……”
这样,她就能同他一起看了。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合拢之际最后半句也没能说出来。
无心寻到一片山地,长着桃树的山阴,冬日的树多颓疲之色,细细瘦瘦的枯枝占桃树一半。
树旁有溪流而下,无心在离溪流六尺的距离跪了下去,掌心将泥土一捧捧地挖出来。
山头出现一抹晨曦之时,他起身折下桃树一截枯枝。
骨销化泥,来年,愿这山野桃花遍地。
无心双膝跪在地面,对着桃树笑了笑,背后的血重新浸透满背,如果有人扯开衣裳就便能发现他胸膛有个血窟,他为救她而挖心。
他将枯枝插入土堆后,骨节分明的手满是泥泞,再也没能站起身。
他说过要度她,即便以死为代价。
她死时唇边含着星星点点点笑意,无心便跪向枯树,阖眼也带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成佛先成人,度人先度己。
他心向佛,无愧于心。
但鼻息涌入阵阵花香,桃花的味道。无心蹙着眉头缓缓睁眼,身旁却是一片望无边际的桃林。
衣服白崭崭得,他的禅杖和钵盂躺在地面。
他忽地发自内心一笑。
他一手执禅杖一手持钵盂朝山下走,起身之际,一朵桃花从身后飘进他的钵盂,夭色如旧,艳艳芳华。
无心觉这桃花还多三分可爱。
春意留不住,临赠一支花。
珞素躺在桃林深处最高的树上,她瞧那白衣身影越行越远,微微眯起双眼。
下次要再遇到误闯桃林的和尚,一律通通先打断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