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常》石子铮

2、2.顶碗儿

　　江南是水乡。街道旁长河环绕，连绵如带。
　　在这里，不会游泳就等于残疾，是地域原罪。很可惜，我就不会游泳。
　　大概是小时候我总是梦见自己被淹死，那种软绵绵下沉无力挣扎的感觉让我对水有了很强的敬畏和恐惧。父母那时候也想过让我学游泳，但转念一想，淹死的大都是会游泳的，于是便草草作罢。
　　江南好，最好是白练。
　　白练是河的名字，这河出名就出名在他的枝脉多，大街小巷，寻常村子里都可见白练河的粼粼辉光。还有传闻江南一学子上京赶考归来，途经穷山恶水，走投无路，却忽然见到一条小溪，沿着这溪一路走下去，竟是顺到了白练主河上，与家人顺利团聚。
　　出了我家府门往右拐，第一条街便是傍着白练河的，这里是下游，众人家喝水不从这里取，倒是有上游的人过来捣衣，也有不畏春寒的小孩子过来洗澡。
　　远远地就看见河边青石板上站着个光着上身的小孩儿，没等我走近，那小孩儿忽然福至心灵地扭过头，朝着我一个劲儿地笑。
　　奇怪，范无咎怎么在这里？
　　他见到我的时候就扯了自己破洞的上衣潦草穿上，一路小跑爬了河沿上的台阶，凑到我面前。
　　还是三步远的距离，他拿着三个破了边角的碗站定，朝我嘿嘿一笑：“我给你演杂耍来啦！”
　　他说的太过欢快、太过理所当然，我还以为是我早就答应他了的，以至于竟然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得僵硬地伸出一只手：“你开始吧。”
　　他抿嘴憨笑一声，先顶了一只碗在头顶，就这一只还顶得摇摇晃晃的，一看就很不熟练的样子。
　　不过我先前只以为他说的不是乞丐是个玩笑话，难道这孩子身后还真有个杂耍班子？
　　不不不，我放弃了这个想法，哪有真正表演杂耍连顶个碗都这么生疏的。
　　我觉得我上都比他顶得好。
　　小孩儿并不自知，一边往上斜眼想瞧见碗，一边嘴里碎碎念着，好像怪我不捧场了。
　　现在顶个碗都要鼓掌了吗？
　　旁边邻居家的老嬷倒是给了回应：“哟，这谁家小娃也不怕把碗打了？”
　　范无咎这才得意地址开始下一步，他慢慢把左手上的碗竖在脚尖，单脚站着维持平衡，忽然大喝一声，脚上的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险险落进了头顶的碗里，叠了个双儿。
　　“好！”周遭不知道什么时候聚了一堆没事干的壮年，我寻思他们平日里在这城里到处乱转看过的杂耍也不少啊，这不入流的顶碗也能入的了他们的眼？
　　小孩儿被这群人忽如其来的咋呼吓了一跳，头上的碗还是稳住了，不过摇摇欲坠，看着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他把手上最后一只碗放在了脚上，舔了舔嘴唇吸一口气，又大喝一声。
　　第三只碗猝然升空，碗沿擦着前两个碗的碗边堪堪进入，却又带着那两只碗一起摇晃起来，小孩儿感受着碗前后走了几步还是没平衡住。随着他一声惊呼，三只碗前前后后地掉在地上，小孩儿伸手去捞却扑了个空，三只碗一只也没救上。
　　“啊，我的碗！”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嗤笑声。小孩儿没空跟他们争辩，只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碗。
　　我觉得这事儿可能跟我有点关系，毕竟小孩儿是专门为我表演的嘛，我就勉为其难给他收场好了。
　　“咳……表演的也不错，那半吊钱给你。”
　　他仰起头，连连摆手：“不行，演砸了不能要钱，这是规矩。”
　　“那就不算表演的钱，”我顿了顿，看向地上碎裂的碗，“算我好心给你买碗的钱。”
　　我摸了摸身上，完蛋，今早换衣服了，钱没带在身上。
　　“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去给你拿钱。”我交代一声就往家赶，生怕他跑了。

　　回家拿钱出了点事情，那半吊钱被我房里照顾起居的小厮偷拿走了，我一时也找不出来半吊钱，情急之下直接拿了几两银子出去。
　　大不了我再请他吃顿饭，把钱花开就好了。
　　“这个小哥儿，刚才那是你弟吗？”最开始的那个老嬷凑过来问我。
　　我左右看了一圈也没看见范无咎的身影，心下正烦躁不爱搭理他。
　　“说什么呢你，”有邻里出来说话，“这可是谢家的小公子，哪有什么兄弟？”
　　被呵斥了的老嬷缩了缩脖子，放平了手才说：“刚才来的那个可不是他爹，那是演杂耍的王大刀，估计以为这小孩儿要抢他生意揍他一顿呢。”
　　“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着急了起来，感觉对着这个小孩儿我好像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王大刀带他去哪了？”
　　“就往那边走了。”老嬷指了个方向。
　　我拔腿就走，但忽然一想自己去好像有点危险，这会儿也不想回府里找人了，只匆匆点了几个在场的壮汉。
　　“跟我走，回来一人半吊钱。”
　　一吊钱就是一两银子，这钱给的可不少，不怕他们不去。
　　果然，那些被我点到的壮汉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跟在我后面像打家劫舍的一样。
　　这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只可惜老嬷没给个准确地址，在我们跨了第三个巷子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正捏着范无咎细脖子的王大刀。
　　我顿了顿嘴，正想霸气地跟对面对峙喊话，身后某壮汉就冲到了我前面：“揍死王大刀！”
　　一时之间众人蜂拥而去，拳脚相向。我赶紧找准时机把范无咎拉了出来，要不就他这小身板，不小心挨上一脚估计得躺上几天。
　　小孩儿的胳膊倒是很细腻，有的地方还很白皙，一看就知道当乞丐之前也是富贵人家里面的，也是，范无咎这名字听着就不像个乞丐。
　　“忘了问了，你名字里那个咎是处口那个咎吧。”面前人叠人，王大刀的影子都看不见，我扭头看着范无咎故作高深地问。
　　“我不知道，”范无咎想了想，“但我娘说，希望我一辈子都没有灾祸。”
　　“那就是处口咎了，”我松开了拽着小孩儿胳膊的手，“以后别说是救命的救了，无救无救，无药可救，显得你傻。”
　　他点点头答应：“哦。”
　　然后忽然补充：“我今天来的时候在白练河里洗澡了，谢公子你闻闻还臭吗？”
　　白练河其实也不太干净，上游淘米中游捣衣下游洗澡的，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往小孩儿那边凑了凑，闻着小孩儿身上一股霉味到底还是说了出来：“霉味。”
　　“我也闻着没味了。”小孩儿没听明白，咧开嘴笑了。
　　我看着他灿烂的笑，到底是没好意思说透，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又观战去了。

　　我来的及时，王大刀还没动手就被揍成了猪头。他见到我也不敢放肆，趁着没人注意一瘸一拐地跑了。
　　一人半吊钱，我付工钱的时候让他们自己给我找零，倒是省去了请范无咎吃饭破开钱这事儿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
　　“打听到的，昨天问了那个摊位上的小二，那个长的很漂亮安静的公子是哪家的，他就告诉我你叫谢必安，我再问问别人谢家在哪，总有人会告诉我的。”
　　“那你今天是特地来给我表演拿钱的？”我挑眉问他。
　　他点了点头：“我现在缺钱。”
　　“要钱干什么？”一说出去我就有点后悔了，他拿钱无非去买点吃的，小乞丐身上最缺的不就是钱嘛，这么问显得我有些蠢。
　　“看病。”他倒是不忌讳。
　　“给谁看？”肯定不是他，他这么生龙活虎的，都能找到我家给我顶碗来了。
　　“之前跟我一起出来的哥哥，他会杂耍，他教了我好久我就学会了这个还演砸了，”小孩儿说得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哪天等我练熟了，就再顶碗给你看。”
　　“行。”我草草答应，觉得这个小孩儿可真不怕生，知道谢家在衙门当差跟我说话还落落大方一点也不露怯。
　　我对他忽然有点好奇，心里一个大胆的想法悄悄冒出。
　　要是让他当我弟弟怎么样？
　　这个算了，别说我和他，单是我父母都不会同意的。
　　那……当我的小厮？
　　我怕他习惯了自由，不愿意受我管教。
　　“你那个哥哥叫什么，现在在哪，能让我去看看他吗？”
　　范无咎很诧异，但还是老实回答了：“叫刘青云，我带你去。”
　　范无咎其实就算个乞丐，他学的那两手在人家正经卖艺人手里连皮毛都算不上，他自称是杂耍的，却也从来没卖过艺，还是靠着乞讨捡东西为生。
　　他一般赚不来钱，连鸡毛房①都住不上，看哪家院子是个废弃的就过去凑合住半来月，等主人来撵了再带着一床被子走人。
　　“就这儿，”范无咎站定，看着地上躺着的刘青云担忧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在徐家前面领了白馒头他就起不来了。人也好像傻了一样，只会嘿嘿傻乐。”
　　地上的刘青云好像为了验证一下范无咎的话，嘿嘿干笑了一声。
　　“他发烧吗？”
　　“不发烧。”
　　“会应人吗？”
　　“有时候会。”
　　“说过话吗？”
　　“说过，晚上的时候会说‘娘子我睡了’之类的话。”
　　我扶额：“那大概是不用看病了，他这不是身体上的病。”
　　“是思春。”
　　思的是谁？我估计这位刘青云又是一个拜倒在徐家小姐徐鸣石榴裙下的男人。
　　小孩儿没有这方面概念，还以为是种病：“那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是不想起来又不是起不来，你也不用管他，等他认清自己是谁就行了。这半吊钱你拿着，买点肉馋馋他他就起来了。”
　　“另外，”我忽然微笑起来看向范无咎，“你也别来找我了，我怕王大刀找你麻烦。”
　　小孩儿的脸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扁着嘴想哭却不想让我看出来，闷着鼻子应了一声。
　　“不过，如果你愿意当我的小厮……”
　　“我愿意！”小孩儿不等我说完，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向我。
　　也是，我多虑了，越是习惯漂泊的人，越是想有个家啊。
　　【①鸡毛房：古代三文钱就能住的旅馆，里面没有床铺只有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