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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念 祭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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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稷下的天气已经回暖多时,再也不见冬日的影子。
自上次一别,司马懿再未前来。
我心中想,应是当时我没解释清楚,他觉得尴尬,所以才会选择避开。
诸葛亮再来时,我向他问了司马懿的事。
他啧啧称奇,道是从未见过我关注过贤者以外的人。“只是因为春试要到了,这阵子天气也暖和起来,往返贤者家反而耽误时间。”
“原来如此。”我应道,“但司马才刚到稷下几个月吧,这就准备参加春试,不会太仓促了点?”
“他到稷下的年纪,已经算晚了。不像某人,在大好的年纪,早早入学却屡次旷课逃学。考了两年,次次榜上无名啊。亮都羞愧的不好意思和旁人说,亮在带着你学习。”
我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题道,“虽然初级升中级的春试不难,但学科众多,这才几个月,来得及学完吗?更何况体术课成绩的加分是按年计算的,这个时侯就去考,体术课久只能算一半的分啊。”
“你倒是挺关心人家?”诸葛道,“他一定能考过,不需要你来操心。”
“我只是好奇……”
“哦,亮也很好奇,你的史学和策论背的怎么样了?”
我别开头,试图逃避现实。
诸葛叹了口气道,“单论记性,能一遍就记住各种药的调剂过程,怎么也不会差。为什么但是这两门文科,死活都记不明白,不是错了人名,就是乱了时间。”
我抿着嘴不吭声,一幅任听君训的样子。
“这两门还都是大课。实在不行,还是走贤者提过的特长生吧。亮有个学弟,专精机关术,去年就靠这个破格升学了。特长生还可以减少通识课的学习,专注一门。若你可以走这条路,也能让亮少受点折磨。光是稷下建校的历史,亮前前后后提问你不下百遍了,每次都能错的花样百出。”
“我也没有什么特长可以走…”
诸葛闻言,眉头蹙起。“医药方面,这不是很明显的特长吗?”
“我并不擅长这个。”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露出了听到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的表情。
“唉——”诸葛扶额轻叹了一声。“消极,自我中心,事事不关心,不管道义礼数,也没有任何志向。”
他所评价的一字一句,我都很认同。可我又能如何,一切非我所愿。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不想如此。
我的沉默更是扎诸葛的眼了,他看向我的目光略带失望。
有时候,诸葛的表现比老师更像一个师长。他对我的关心,总是夹杂着些许教导之意。诸葛一直站在高处俯视世界,他在乎我,便也想将我带到他所在的高度。
我并不讨厌他的这种想法,诸葛确实总能催促我变得更好。
只是,我总是不争气。我的一部分,渴望堕落,渴望就这般如此算了。坠入深渊的想象,不仅仅会使我害怕,还会让我兴奋。若是就这样一直堕落下去,或许会更轻松。反正我身上的诅咒,会使我难以离开他人生存。若是老师以后不在了,我就随他而去。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存在就是没有间断的痛苦。
但另一部分的我,还心怀着些许希望。诸葛这样愿意不计其烦地鞭打催促着我上进,是我所乐意接受的。
若非我愿,便无人能强迫。
半晌,诸葛继续开口道,“以你目前在同龄人中对医药对掌握,走特长生是完全够格的。否则,贤者也不会推荐你去尝试。”
“但是……”我非天才,只是凑巧而已。
“若你不信自己,至少要相信亮的判断。”
“嗯。”
“唉——你这样,亮也有责任。”他突然情深意切道,“实在是亮太过优秀了~”
“???”
“亮12岁就直接升到高级班了,所以待你总是急切了些。稷下寻常学子升学,普遍也都在18岁之后。你只要在往后四年内考过,就不算太差。不必,因为亮,就妄自菲薄。”
“……”
诸葛应该是在宽慰我,他所言也句句属实。但听起来,就是很奇怪。
“亮读书,往往一遍就能记全,在背诵上也确实没有经验。等司马春试考完,我请他来教你吧。他也打算考今年的夏试,正好可以一起学。”
“让司马懿来教我背书?”
我心中隐隐有些什么在飘乎起来,但更多还是疑惑。司马学习时,总是沉默的一边读,一边写。很少见他背诵什么,我一直以为他和诸葛一样过目不忘。
诸葛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司马很擅长摸索学习之道,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抓到所学内容的关键。而且他是我见过最是用功用心之人,他背书的时候,你还在睡梦中呢。”
“他…愿意过来教我吗?”
“哦~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我哭了而已,在他面前。”
“那确实是个挺严重的事,你哭起来是当真吓人。”
“没有你第一次见我那般,只是掉了眼泪。”
“这样——”诸葛笑道,“你希望他来吗?你希望的话,亮自有办法。”
我希望吗?我不知道。
“你有办法?”
“对,只是有条件。”
“我就知道……”
“陪亮去个地方而已,不难。”
“好。”诸葛不会无缘无故的为难人。
“那就说定了。”
没隔两日,诸葛再次来了,手中还提着一个酒坛。
“他同意了。”诸葛面露得意之色,将酒坛塞到我手中抱着,“拿好,我们走吧。”
我心中有所想,一言不发的跟在他身侧走着。
司马懿会同意我并不意外,对诸葛的承诺我一向很信任。可他为什么会同意?当然不可能会因为给诸葛面子这种理由,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
“又在想什么?”回神儿,诸葛的脸又在近前放大,他一脸好笑地看着我发呆。
“走路也是,吃饭也是,学习也是,你的心神总是散乱的。”
我看着诸葛带着笑意的眼睛。今天天气很好,晴朗多云,诸葛眼里平日较浅色的蓝,在这样好的光线下,显得尤为透亮。真的就像宝石一样……
啪!羽毛扇柔软的触感从额头上传来。
“该回~回~神~喽~前面的路可不太好走。”
“唔……”我点头以应,抱紧了些怀里的酒。
诸葛要去的地方应该是稷下的墓地。这条路在我的采药范围内,我很是熟悉。
“清明节在明天。”我开口道。
“我知道。家师不喜欢节日,觉得吵闹,所以亮往往提前一日来。”
原来是诸葛的老师,但是为什么从未听说过。其实也合理,我所知不过是他人生的简介,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部都有。
春季多细雨,面前的一段路有些泥泞不堪。
“手,酒坛也给我。路不好走,我牵着你过去。”诸葛回头道。
我一怔,感觉莫名其妙。“你看不起我?”
我小时候经常和扁鹊在山上跑,他居然觉得我过不去?
我将酒坛夹在一只胳膊下,脚尖踮起,找好比较干的落脚点,没几步就跳过去,稳稳着地。我转头看向身后的诸葛,他握着羽扇,双眼微眯,似笑非笑。
“哇,真厉害。这动作,真洒脱~不像亮,自幼体弱多病,肯定做不到这般。”
他好像在夸我,但又很不对味。
“你体术课……”可是年年第一。
“亮也学你跳试试。”他不慌不忙地跳到我刚踩过的地方,两步后又停下,抬头看着我。“前面的没有干的地方了。”
“那块只是湿,踩上去是稳的。”
“亮今日为了祭拜家师,特意穿了一身白,若是踩上去,溅到泥点子……”
“好的,好的!”
他不爽了,他绝对对我刚刚的举动不爽了。
我心中一边吐槽,一边将酒坛放到地上。接着从旁边捡了些树枝和叶子,看好距离,铺了一层在泥巴上。
“跳吧。”
“这些铺上去,亮再踩上容易滑吧。要不,你还是牵着我过去吧。”
我板着脸去牵他,颇觉无奈。
幼稚……真的太幼稚了。年少的诸葛是真的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不依不挠的,直到最后达成他所想。这在成年人身上可能是个很大的缺点,但是这个年纪的诸葛,做起来却是叫人讨厌不起来。或许只是我不讨厌,我本身因为所知晓的事情,又受过他照料,对诸葛多有钦佩之意。他偶尔展现的孩子气、不成熟的一面,在我心里天然就有滤镜。更何况,他又很善于把握分寸。
他的手我虽牵过很多次,但都只是浅浅握住指尖,像这般全然握住,掌心相贴,倒真是第一次。诸葛的手不比司马懿那般苍白,他的手更有血色。保养的也更好,和老师的手有些相似,温暖且柔软。
他每次得逞后,都很是高兴,眼底是藏不住的得意。我不喜欢他这样的目光,便有些赌气地一路上都不去看他。
到达目的地后,诸葛收起了先前的笑意,神情稍稍严肃了起来。他先是理了理衣裳,又俯身将衣摆处的灰尘拍了干净后,才提着酒坛走到一处孤坟前。
无名的墓,前面只立着一块空白的石碑。
诸葛没有烧纸也没有点香,只在坟前拜了三拜,起身后将酒淋在石碑上。我也学他,上前拜了拜。
“你不好奇吗?”静默了一会儿后,诸葛开口道。
“好奇什么?”我确实很迷惑。
“这时候,你倒不好奇了。”
“我不喜欢窥探他人的往事。”因为大部分重要的剧情,我都知晓。
“原来亮在你眼中是他人——”
“好的,好的。”我忙打断他,“你所祭拜的家师是何人?为什么我从未听闻?这碑上为何无名无姓?”
他满意地摇了摇扇子道,“亮同你一样,是被带回稷下的。”
这我是知道的,诸葛是孤儿。因其能解读天书,是天书选中之人,幼年便被贤者们带回了稷下保护。
“只是,最初发现亮并且带亮回稷下抚养大的,并非贤者,而是墓冢中长眠的家师。”
这倒是与我所知不同。
诸葛见我面露惊异之色,笑道,“你真当贤者们有空闲去亲自教养孩童吗?在贤者跟前养大的,只有你一个。”
就算如此,老师平日也很忙碌,甚少有时间照料我。是我寻死觅活,日夜跟在老师身边。而且我并非真的孩童,不需要老师怎么费心照顾。
“贤者们对亮而言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但对亮而言,最为亲密的还是在稷下籍籍无名的,却照料亮长大的人。”
“如此。”这些事,我从未听诸葛提起过。
诸葛长叹了一口气,“家师是个德才兼备,却时运不济之人。”
他注视着眼前的无名碑,一字一句细细道来。
面前地下永眠之人,是一个小国的王公贵族之女。自幼饱读诗书,心怀大义。她成年后致力于改良民生,在国内颇有名望。
“只可惜,忠臣遇昏君。只因酒后几句抱怨之言,就被君主下令处死。在狱中蹉跎几月后,染了湿症,日后治好后,腿脚也总在阴雨天疼痛难耐。所幸,在行刑前得好友家人相助,偷逃出国,投奔到稷下。”
那小国本就夹杂在两个大国之间,君主又昏庸易怒,没几年就被吞并了。
“家师的家人和友人都是爱国忠臣,宁死不屈,死在了亡国前夕。家师悲痛欲绝去,几欲自我了断。但都被贤者劝下,后辅佐贤者们在各国之间打探情报,调停战事。也是如此,家师才在三分之地,偶然发现了亮。”诸葛语中带着些许怀念,“亮初见家师时,家师年已过半百,却是鹤发童颜,目光和蔼,带着悲悯之意。家师拖着伤病,隐匿身份,在各国间游历周旋,是亮敬重之人。遇到亮时,家师身体就已经不大行亮,所以贤者们邀她回稷下照料并教导亮。是家师,教亮读书写字;是家师,教导亮有才之人应达济天下。”
诸葛应是甚少与人谈及此事,神色有些激动。与他关系亲密的师长大多知晓此事,而与他关系亲密到可以诉说的同龄人又甚少。
“家师或是历经苦难,看遍人世百态。到晚年,性格颇为洒脱豁达。她从不拘束自己,也甚少对亮说教。家师认为,人的德行不应以规矩标准约束而来,而应发自于心。规矩和礼教反而会拘束人的本性,教出来的学生固然端正,却失了原初本心。这样的想法,与主流相违背。但庄周贤者,也就是你的老师,却认可她,放心将亮交付给她教导。她确实是一位好老师,不用言语鞭打,她自身的一言一行就是一座明镜。亮在她身边学习,只看只听她所做所言,便足够了。”
这样的方法,对他人或许并不会像对诸葛这般有效。
“家师一向以亮为豪。”
“然后呢?”我问到。
“旧疾缠身,在亮九岁时不治身亡。”
短短两句,确是一个未知之人一生的结局。
“家师临终前交代,自己的一生:于国,未能鞠躬尽瘁;于家,未能尽全友孝;于天下,也无能济救世人。生前无功,血缘已尽,死后亦无名。”
“无功无名,仅此而已吗?”
“也并非全然如此,家师心中想必一直无法对过去释怀。她不愿留名,或还有愧疚之意。”
我似乎能感受到那种悲切之意,天苍苍之无尽,孤身空留一人。即便有济世之大义,却苦于身体和才能的限制,成不了什么为世人铭记的大事。
“我也本是无名无姓之人。”
在这个世界里出生即在逃难,自是没有什么姓名。过往的记忆全无,即便有过也记不得了。
“贤者给你取的名字很好,离情方能大道。”
可若我不想什么大道呢?若我只是贪心自私之人呢?
这话我终是在诸葛面前说不出口,但诸葛似乎从我的迟疑中读出了什么。
“大道离情,并非叫人全然断情绝欲,而且抛弃小情小爱,不为情丝所困。你的忧思愁闷总是太多了,抛弃一些或许会活得更轻松。”
确实,我总是很不舒服。有什么细密的、无形的东西,攀附在我的脊骨之上,压迫着我,时常会使我难以呼吸。
“诸葛,其实我……”或是被诸葛所述的家师故事打动,我几欲开口告知他我身上发生着的一切。
你说我不好奇你的事?但你也未曾好奇过我,不是吗?
若你知晓我所受之苦,我身上的诅咒是何等恶毒的钳住我的咽喉,逼我丢弃自尊,仰仗他人的爱和怜悯活着。你会同情我吗?会待我更加宽和吗?
可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诸葛身上,他一定不会如我一般,他一定会去抗争,同时我相信他的能力。但我做不到,我宁愿将自己所有的可能都投注到老师身上。
我不想被诸葛同情,唯独诸葛不行。
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咽回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