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无月》川续断

1、第一章，她整整割了七刀

　　阳历一月二十九日，是除夕那一天，街上到处都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过年的气氛浓郁得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准备以一个好心情来迎接新的一年。
　　但这其中必然不包括平海市第一精神病院，这里虽然也到处都贴满了对联，虽然也是暖阳高照，却还是会给人一种寂寥无比的感受。或者说，冷淡的不是气氛，是人的内心。
　　精神病院不是个缺钱的医院，却从来是一个寂寞的医院。
　　空荡而又一尘不染的走廊，今日却传来了一阵高跟鞋声，尖锐，陌生。但这一切都不能影响到病床上依旧昏昏欲睡的沈应歌，即使在此之前她已经睡了数个小时。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每日各种镇定的药物，速可眠，□□，以及太多的“疗法”，让她连叹气都会觉得很累。
　　“是我。”光鲜亮丽的女人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条斯理地喝完后，开口说道。听见熟悉的声音，沈应歌睁开了双眼，她努力想要瞪大眼睛，面前的女人却依旧模糊不清。
　　但沈应歌知道她是谁，她还知道自己应该是恨这个女人的，可是现在她觉得就连多看女人一眼，都叫她疲乏了得很。毕竟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而她早就没了精力。
　　女人对她的态度却也没有任何的不满，自己拖了凳子坐在沈应歌床边。凳子脚摩擦大理石板而发出的声音，成功勾起了沈应歌心里那一点点恨意。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开口道，“苏锦……你，什么事？”她以为自己用尽力气说出的话，应该是有一点威慑力的，殊不知在旁人听来，竟是这样的有气无力。
　　苏锦一愣，随即冷笑道，“我以为沈应歌一直都是不可一世的呢？”原来是为了羞辱自己，沈应歌想着，一股困意却直涌她的脑中，她没控制住，眼皮居然又合了上来。
　　“自然是来告诉你一些事情的。说实在的，沈应歌，你这样活着，我都替你累。”听这意思，显然是想要与自己常聊，出于礼貌，沈应歌只能强忍着瞌睡，逼迫自己睁开眼睛，看向苏锦，静静地倾听着。
　　显然她忘记了，自己根本不需要对眼前这个女人讲什么礼貌。
　　“其实那一天，苏庭深看见了，他什么都看见了。”这一开口，就直接让沈应歌白了脸色，那股困意飞走了，顺便带走了她的神志，她的目光变得呆滞，深陷下去的双眼突然就没有了光彩，让人疑心是否她已经失了明。
　　她就像是暗夜里的小丑，拼命守护的那一点点秘密最终还是被人挑破了。沈应歌其实就猜到了，只是不愿相信，为了自己那一点点卑微的希望，而固执地不愿意相信，而现在，是时候该有人来打碎她的梦了。
　　苏锦几乎是毫不留情地在她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毕竟你只是再回来一趟而已。所以，沈应歌，你不用等了，你不会有出院的那一天了，因为你一旦出去了，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而我哥，他一向不喜欢不稳定的东西。”
　　“很抱歉，我跟你之间，他再一次地选择了我。”话说完，苏锦起身，整了整衣服，就打算离开，她看见已经完全愣住，面色苍白的沈应歌，眼里闪过一丝怜悯。沈应歌没有哭，甚至一点点表情都没有，可只要你站在她身边，就能感觉到那股漫天的绝望。
　　苏锦在离开房间的最后一瞬间，还是开了口，尽管她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没有了什么威胁，但她必须斩草除根，“哦，对，还有那本日记，你一直以为是我，其实不是。”话说完的那一瞬间，沈应歌眼里突然迸发出一道奇异的光，她嘴唇动了动，苏锦琢磨着她的表情，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而沈应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很久很久后，她偶然帮助了一个小男孩捡到篮球，男孩对她说了句“谢谢。”她才猛地意识到，原来沈应歌的那句话，是“谢谢。”
　　居然是“谢谢”。
　　苏庭深是下午来的，他知道苏锦来过之后，身边就一直笼罩着一股低气压，却还是努力地挤出笑脸，他看着病床上静静躺着的人，眼里闪过一丝痛心，他忍着酸涩，坐下来，却突然听见沈应歌开口说道，“我想吃苹果。”苏庭深的心在那一刻就沸腾起来，天知道，这是沈应歌入院后，跟他讲的第一句话，惊喜太大，他昏了头，甚至来不及想清其中的诡异，就让人带来了苹果与水果刀，亲自削着皮，眼睛却看向沈应歌，带着深深爱恋。
　　可是沈应歌却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她独自看向窗外，也不接苏庭深递过来的苹果，只是呆呆地坐着，她太瘦了，明明每一餐自己都监督着她按时吃，却还是那么瘦，弱不禁风得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把眼前他深爱的人直接带走。苏庭深是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他伸手抱住沈应歌，仿佛只有沈应歌与他一样的体温，一样的心跳才能告诉他，这个人还活着，还在他的身边。 “小歌儿，你在等等，医生说你马上就可以出院了，一出院我们就结婚，恩？不会再有意外了，你相信我。相信我。” 苏庭深喃喃道，不知是在说给沈应歌听，还是说给他自己。
　　沈应歌这一刻特别想反问道，“真的吗？”可是她太累了，累到已经不愿再去问这种自取其辱的问题。她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育才高中旁边有一个卖烤串的，我想吃。那里的阿姨人特别好，我每一次去，总是给我十足十的料，我每次都吃得很饱才回来。”
　　“旁边还有一家卖糯米糍的，也很好吃，可是那阿姨人……”苏庭深眼看着她自顾自地陷入回忆里，却什么都做不了，沉默着，最终还是取了外套，又看了一眼心上人，才匆匆离去，去买沈应歌刚刚提到的烤串，糯米糍。
　　他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忘记带走了那把水果刀，那把水果刀带走了他的爱人。
　　沈应歌在手腕上整整割了七刀，一直到力气都耗尽了握不住刀了，才堪堪放下，她生怕自己死不掉。所以每一刀，都下了狠劲儿。
　　在血液从她身体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的那一刻，在医院警报突然响起的那一刻，沈应歌的心里意外地平静，她这糟糕躁动的一生，终于有了一个好的结局了。只是终究对不起了那个人，她始终没有完成对他的承诺，辜负了这一世的心意，只求来世再遇见，定当拼尽全力，换他一生岁月静好。
　　沈应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经过一条时光隧道，她在那里看了一部盛大的电影，画面一帧帧，组成她这暗无天日的一生。
　　少有的太阳是在她的童年。
　　八岁的安应歌，调皮捣蛋，上房揭瓦，无恶不作，可偏偏又生得粉雕玉琢，眉清目秀，一张小嘴巴拉巴拉能说会道，叫母亲沈恩慈又是骄傲又是无奈，她简直是生了一个缩小版的自己。这念头刚一出来，她就又看见安应歌又在抢别的孩子的糖果，抢就算了，一张嘴还不停，非要别人承认这是自愿给的。沈恩慈一皱眉，脚一跺，怒气冲冲地向安应歌走去。
　　安应歌下意识就感觉到不好，把糖果一塞，“我不要了。”就打算开跑，结果后颈子一整个被拿捏住，“小兔崽子，啊？还想跑，快给人道歉。”安应歌故意装的泪眼汪汪，道歉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出口，对方家的父母自己就看不下去了，捧了一大把糖果，塞到了安应歌怀里，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道，“孩子想吃，就给她嘛。何况这孩子又生的这么好。”安应歌表面上装着不好意思去接，害羞地躲在母亲怀里，实际上那双眼睛已经笑得眯了起来。
　　沈恩慈哪里能不知道她，道谢接过糖果后，就把安应歌带了回去，独留三十岁的沈应歌一个人站在树下泪流满面，她才知道原来人死后是会将自己这一生慢慢回忆过来的。这样也好，她终于又能再见母亲一次了，她其实已经快忘记了自己母亲年轻的样子了，印象里她总是两眼含泪，时而暴躁，时而大哭，两鬓斑白，苍老不已。
　　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母亲年轻时，也是优雅美丽的，她不是一瞬间就变老的。沈应歌知道自己的存在不会影响这个世界的运转，所以她毫不顾忌地痛哭着，好像要将这一世的委屈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可是那牵着年幼的安应歌慢慢向前的沈恩慈女士，却突然心有灵犀般地回过头来，准确地望着那棵树下，沈应歌一瞬间愣住了，她试着摆摆手，却发现沈恩慈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些迷茫地转过了头，只留下安应歌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你在看什么呀？”
　　回到家的安应歌再一次在沈恩慈严厉的要求下，去医院检查了，这次她安安静静的，没有再闹，因为前几年的经验告诉她，其他方面都可以对妈妈耍赖皮，唯独这件事不可以。在回家的车上，安应歌看着自己母亲愁云密布的脸上，万分不解，她扑进自己母亲的怀抱里，她希望妈妈开心，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沉默地抱着她。可知女莫若母，沈恩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女儿在想什么，她抱紧安应歌，低声叹着气，“我的小歌儿啊。”
　　而此时，沈应歌在这个她将近有五六年不曾来过的家里如坐针毡，如果她的记忆没错，今天是苏锦和苏庭深第一次来到自己家的时间，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并不能改变什么，可她还是心存侥幸，她不甘心，还是希望能改变这一切。
　　可看见年幼的自己回到家后，穿过自己的阻拦后还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扑向苏庭深的时候，她只觉得莫大的悲伤，原来自己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看着自己再一次沉溺，再一次走向那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