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桃笑客

22、活着

　　枭饮下严归海的血后不过半个时辰体内的蛊毒便已全部除清，他看着严归海忙碌在屋中徘徊，好奇的目光跟随着他。
　　“你的血……”枭终究压不下心底的好奇，犹豫着开口，严归海勾起一抹浅笑，“并非生来如此，你若想知道也可以试试。”
　　他为了获得免疫蛊虫毒的体质，每日试药饮毒不知遭了多少罪，感受着身体不断地被毒侵蚀濒临死亡的痛苦他这辈子也无法忘却，不过一切都值得，现在他不仅可以免疫蛊虫毒，就连多数的毒药也对他无害了。
　　要是能让眼前之人受一下自己受过的苦，也蛮有趣的。
　　枭察觉到这话语中的诡异，却不知这背后的缘由，只是凭自己的潜意识拒绝了他的“好意”。
　　严归海自讨没趣，继而怀中抱了一堆东西拉着枭又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外面的风雪让他畏惧，身上破旧的衣物难敌风雪摧残，可严归海的喜怒无常又让他不敢提出自己的要求，毕竟他只是个阶下囚，未免太自以为是。
　　他被拉到严家后院的一片湖水前，冻实了的湖水面上凿开了个洞，像是事先安排好的。
　　枭赤脚走在冰面上被冻得哆哆嗦嗦的，看着仍然面色如常的严归海，心中虽满是疑惑，但有前车之鉴便闭了嘴。
　　看着那冰洞，被冻得不行的枭早已丧失思考的能力，被严归海措不及防地推进冰洞内……
　　寒冷刺骨的冰水将他周身包围，口鼻一瞬间呛满了冰水，他奋力挣扎以免自己掉落湖底，可寒冷才是他真正要面临的。
　　他扒着冰面的手指渐渐被冻得没有了知觉，浑身上下的伤口泡在水里的感觉更是让他难受，强撑着发抖的身体，他从未感到自己竟这么想活着，比起虫坑里瞬间丧失希望的折磨，这种冻结身躯慢慢消磨更能耗尽他的意志……
　　随着时间的推移，枭的意识不再清晰，眼前景象不再清晰，全身上下都失了知觉，过不了多久，便会沉入湖中吧。
　　严归海估摸着差不多了，一手将他冻僵的身体从冰湖中拖了出来，“头一次不大能适应，循序渐进吧。”
　　枭快死了，听到严归海的话更为绝望。
　　严归海用件棉衣将他裹紧，对着那开凿的冰洞不知在忙碌什么，之后他便昏死过去……
　　再一睁眼，弥漫着血腥和腐烂气味的牢房他被关在这里受尽折磨，已经再熟悉不过，可看着眼前摆放的饭菜又实在恍惚，自己还在严府吗……
　　直到严归海突兀的脸近贴在眼前时，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严归海露出惯有的笑容重新起身坐会木椅上，眼中戏谑地看着他。
　　枭愣住了，他不明白严归海的用意，可看着美味的饭菜摆在面前还是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已经整整十天没吃过像样的饭了，现在看着面前赤裸裸的诱惑，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扑了上去，狼吞虎咽的狼狈模样都被严归海看得一清二楚。
　　严归海用手指打着节拍，暗数着好戏登场。
　　果不其然，下一刻枭吞下的饭菜仿佛利刃让他的腹部开始剧痛，疼，反复身体被撕裂，口中还未来得及咽下的饭菜被吐得满地，在地上抽搐颤抖，狼狈，恶心。
　　像在案板上折腾的鱼，不一会儿便再也跳不起来，毫无生气……
　　一刻钟后枭昏死过去……
　　严归海眼中的升腾起的火光就这么暗淡下去，他失望地瘫在木椅上，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着什么。
　　一旁的下人心里直发毛，地上躺着的少年已没了生气，可怕的寂静慢慢在空气中蔓延，将原本毛骨悚然的牢房衬得又压抑了几分，严归海的喃喃细语成着诡异地下的催命符。
　　心中煎熬在持续发酵……
　　他们心中都清楚，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因各种理由而惨死在少爷的手上 ，只要那少年还能分走少爷的注意，他们也能安稳一段时日。
　　严归海发疯似地冲着地上冰冷的人一顿胡踢猛踹，眼神中似是不甘又似是急切，或许他只是不满这可笑的死法，这狼狈恶心的相，又或许只是死的还不是时候……
　　“起来……”严归海还在对着枭泄愤，“活着……”
　　一旁的下人还是于心不忍，“少爷……”
　　骇人的目光扫过，逼得那开口的下人浑身颤抖，额头上满是冷汗，他艰难地继续说：“不如让让大夫来看看……”
　　严归海不理会他，也不应答他的提议，叫拳打脚踢无用，便真的好好看起此人是否真的死了。
　　可不能现在死啊，被毒死的狼狈惨状可一点都不美，他应该有美的死法啊，不是身陷蛊虫坑都想着活下去吗，怎么这么一点毒就死了呢？
　　严归海如是想。
　　活着……必须活着……
　　这种念头扎根在枭的脑海中，很早之前就有了，在成为严府的阶下囚之前，在成为浮庄的死侍之前，早到似乎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念头，固守的执念。
　　人活着得有个盼头，如沙场将领渴求建立功勋，如宦海浮沉一心为民，严家耗费一切为的是子孙后代不再受商贾之名的困苦，淑妃娘娘耗尽半生心血打造浮庄为保解连城平安，皇城中的皇帝呢，为一己私欲还是黎明苍生，他呢，为了什么而活着，哪怕奄奄一息，哪怕活得生不如死，却还要活着。
　　这世间，还能有什么是他的执念呢……
　　严归海神情恍惚，于他而言严家所求之事亦是他毕生所求，他要金榜题名封妻荫子因他是严家长子需他来担大任，他要每日以身试毒因无数人想夺他性命，他要囤积实力以防不测之时可护住严家的族人……
　　他是严家长子，风光无限呼风唤雨，所以他理应如此，严归海这三字不单单是身份，更是责任……
　　火光印在枭的脸上，那是极为俊美的容颜，在恍惚的火光下也甚为迷人，可严归海明显没有欣赏美人的雅致，他好奇他活着为何。
　　严归海面前的阳关道永远只有一条，一眼便看到了尽头，他没有回头的习惯，更不会在意道旁是否会有其他的出路，他不想也不愿，应当如此那便如此吧。
　　可枭的出现让他注意到了从前从未在意的路途，是像野草一般无关紧要之人，却——春风吹又生，让他忍不住驻足一番。
　　他的道路或许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仍旧走在那为严家长子铺就的阳关道上，或许以后他还会想起那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的草，可也仅此而已了……
　　他看着他渐渐安详的睡颜，听着渐渐平稳的呼吸，莫名有一丝安心，可他心里明了他不需要这样的安心，他更想看到他的痛苦。
　　严家主屋熄了灯，那夜白雪纷然却莫名有些许暖意……
　　往后的时日多是如此，枭也有些许麻木了，他分不清活着与死的区别，他不知何时自己又会被折磨得濒死，严归海似乎想在他身上验证什么，变着花样来折磨他，老虎凳，辣椒水，烙铁，鞭刑……
　　跟这些一比，先前的似乎都成了儿戏。知道有一次，枭先受鞭刑被抽得皮开肉绽，昏过去就用水泼醒，被锁链硬生生得穿透脚踝……
　　“啊啊啊啊！”枭嘶吼地挣扎，喉咙却也像针扎着一般，“啊啊，扰了我……扰了我，严公子……”
　　他口中含着血水却仍在求饶，严归海冰冷的眼神盯着他，像是将他整个人刨开一般，泪水不自觉涌出，与面上的血水糊在一起，隐约间严归海的目光与多年前寒夜中目光交织在一起，当年的孩童已然成了少年，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却未发生丝毫的改变。
　　约莫一刻钟后，一仆人在其耳边耳语几句，严归海面色一变，边匆匆带人离开了，口中喃喃着：“他怎么来了……”
　　枭就这样看着严归海离开，他看着未被锁着的牢笼，还有不远处通往外界的出口，走吧，离开这里吧，要活着就得离开……
　　枭心中生出这般的心思，便鬼使神差地拖着被锁链贯穿的腿向着出口爬去，耗尽全身的力量与勇气……
　　他的眼前出现了走马灯，曾经所经历的一幕幕都出现在眼前，逃离江南故土背井离乡亲人无一例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形如枯槁的母亲吊着最后一口气，干枯的手负上他的脸，颤抖地说：“晓儿……活着，到长安……”
　　年幼的枭就这样撑着自己来到了长安……
　　长安街头，他的出现显得极为突兀，不少人见了都抱着厌恶的眼神远离他，一旦在一处地方多做停留便会遭人驱赶毒打……
　　又是家店铺，又是熟悉的驱赶，枭眼巴巴地看着出入皆衣着富贵的人，听着下人们的窃窃私语知晓自己不过多时便又会遭到打骂，可他不甘心地看着着这繁华盛景。
　　娘，长安很美，可我能去哪……
　　照常的打骂并没有到来，一位年纪相仿的孩童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衣着华丽气度不凡，他招来下人嘱咐道，不一会儿枭的面前被递上几块热乎的烧饼和一些碎银，他抬头望着下人，一张脏透了的小脸也挡不住眼底的困惑。
　　那下人道：“拿着吧，严大少爷赏你的。”
　　枭连连鞠躬道谢，临走前，眼睛不自觉地多瞟了几眼那位严大少爷，那冷漠的模样，不想是个心善之人，枭如是想着。
　　不过严归海一时好心，竟让他误以为世间还有好人，于是被人卖到浮庄当了死侍。虽说九死一生，可只要干好活，就有床睡有饭吃，何乐而不为呢。
　　“何名何姓，家住何处？”
　　“江南水乡……”枭沉默了，名字，他叫什么来着，怎么把名字忘了，不应该啊……
　　那人见他不答，也不再问只道：“从今往后，你便叫枭。”
　　一个睚眦面具被扔到他面前。
　　活着，他一路北上自江南至长安未被路途艰险打到，长安繁华容不下他遭人厌恶，他便守着那仅有的善意活着，浮庄内九死一生，他还活着，如今他也能活着离开严府。
　　潮湿的泥土令他恍惚，微微的阳光很是暖人，提着酒壶早已七分醉的殷故看着面前浑身是伤的少年，酒醒了大半……
　　“还真是不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