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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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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巨大的爆炸声随着滚滚热浪掀翻了四周的汽车,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和残肢断臂,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茫然的站在原地,空洞的眼睛注视着这片废墟,任谁都想不到是这个看上去不过六岁的孩子弄出毁灭了半个城市的灾难。
瘦小的孩子抱紧了怀里的帽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没有在弥漫着硝烟味的空中留下半点痕迹。
“对不起……”
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泪,落在了未来百年哪怕是世界上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也无法存活的土地上。
…………
这场灾难是从何而起的已经没有人去关心了,残存的人类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他们失去了刨根问底的执着,却又有着趴在地上屏息一晚夺走另一个人类性命的耐心。
这是吴名旅行的第三个城市,和他上个去的那个被爆炸毁灭了大半的城市不同,这个城市看上去并没有这么糟糕——起码你还能在城市外看到活人,哪怕他们看你的眼神就像在看下一餐。
那些窃窃私语随着吴名靠近城市逐渐减少,等吴名正式踏入城市后,充满恶意的注视也彻底消失。
吴名看了眼面前的街道,按理来说这种商业街应该被楼房包围起来,但这片街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拦腰截断,往外的楼房已经消失不见,仅剩下的商业街变成了城市边缘,而通过那些整齐断口暴露出的店内装潢,还能勉强窥见过去文明的繁荣。
愈是靠近商业街的主干路,四周环境愈发糟糕,先不说老城区被高大楼房包围的窒息感,就说这地上到处都是积水苔藓,下水道反水上来绿色的液体就够让人反胃了。
“呃,好恶心!”穿着不合身衬衫的吴名嫌弃的用多出的一截袖子在空气中挥了挥,试图驱散那些令人厌恶的气味,他那洗到发白的靴子里塞着两只长短不一的袜子,再配上一条滑稽的西装短裤和灰扑扑的挎包,不伦不类的打扮说不上是环境糟糕还是他的审美糟糕。
当然吴名肯定是不会承认后者的。
因为从他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经过服装店门口竖着的全身镜时就走不动路,在镜子前停留半个小时来整理仪容等一系列动作就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打扮非常满意。
“多帅的一个小伙子啊。”吴名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比划着夸张的姿势,然后用同样夸张的语调赞叹道,“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张嘴巴两条腿,两个手臂一个头,不多不少简直刚刚好!”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吴名的声音回荡,可他却像个被人夸奖的孩子,笑着问镜子:“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没错!]
不属于人类的声音响起,镜中的吴名开始扭曲,醉于美貌的他痴迷地朝吴名伸出手,用热情的口吻邀请吴名:[这样美丽的东西,肯定是越多越好啊!]
吴名接受了赞美,嘴角上扬的弧度更高了些,露出尖锐的虎牙,纯黑的眼睛让他的笑容多了几分癫狂。
“这我就不能苟同了。”吴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杆黑色烟枪,此刻无比自然的用烟枪抵住镜中吴名的手,然后用力的往前一推,成功让那只从镜子里伸出的手回到了它应该回到的地方。
他说:“美丽正是因为独有,才会更让人珍惜啊。”
[可如果美丽只有一份的话,你走了以后,我就没有了]
镜中的吴名委屈地扁了嘴,他指了指吴名身后,眼中带着懵懂:[和他们一样不好吗?我就能将美丽分给大家了]
吴名转头看过去。
那是一个“人”,不,或者是不仅仅是人。
这个东西拥有人类的身躯,却长着两颗脑袋,左边是俊朗的男性,右边是美丽的女性,他们互相深情款款地看着对方交颈相偎,再伟大的艺术家也描绘不出他们此刻眼里的爱意,再险峻的山川也要拜服在他们之间的深情中,就连他们左手臂上因为拥挤而时常吵架的脑袋们都会为他们降低声调,更别说右手臂上始终滔滔不绝赞美他们的张张嘴巴,只有像项链般围绕了他们脖子一圈的眼睛会因为长时间向上看感到疲惫而闭上眼皮休息。
似乎是感受到有人在看他们,那对小情侣害羞的别过了脸,但他们下半身十几条宛若蜘蛛附肢的手臂却诚实的朝着镜中吴名的方向走了过去,十几只手掌在地上发出啪塔啪塔的声响,仿佛车轮滚滚。
足足比吴名高半个头的小情侣站在吴名背后,却比地上长着的苔藓更没有存在感,吴名侧身让他们走过去,仿佛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我们还少了一双腿,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镜中的吴名伸出手摸了摸那两个脑袋,眼神是多么的温柔,甚至在他们额头落下轻柔的吻,这并不奇怪,很久之前人类面对可爱的宠物时往往比这还要激动,相比之下它表达爱的方式已经很含蓄了。
“不了,虽然我忘记了很多东西,但我依稀记得自己有个大家庭了。”吴名遗憾地叹了口气,没等镜中的自己撇下嘴角,就话锋一转道,“但是我有办法让你和你的家人翻倍。”
[真的吗!]镜中的吴名双眼刷的一下就亮了。
“当然。”吴名脸上无辜的笑容愈发真诚了。
“只需要这样——”
吴名点燃了烟枪,将烟嘴放在嘴边吸了一口,舒爽的感觉让他不自觉眯起双眼,吐出一口黑烟后,才慢悠悠的用烟枪敲了下镜面。
“咔。”
这是一道轻到不能再轻的响动,连吴名呼气时的气音都比这大,但它带来的却是山崩地裂的效果。
原本铮光瓦亮的镜子忽然有了一道裂痕,就像水入油锅瞬间迸发开来,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裂痕瞬间就布满了镜身。
小情侣发出哀鸣,害怕地躲进了镜子里,躲在镜中吴名的背后,瑟瑟发抖的试图藏住自己硕大的身躯。
[咦?]
镜子倒映出的不再是吴名,而是一个矮小的身影,它没有五官,却有清晰的人形,细致到它伸出的手掌,手指根根分明,但从它整体大小上看,却是和人类的十岁孩子差不多。
此时的镜子就像鲟鱼背上的鳞片,每一片都清晰的照应出扭曲的现实,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看上去竟好像还更加正常。
——或许从一开始被扭曲的就不是镜中人,而是吴名所在的现实。
吴名确实没有说谎,当他用手指轻轻碰了下布满裂痕的镜子后,镜子应声而碎,但每一片镜子里都有黑色又矮小的身影。
随着外形变化的,还有它的声音。
[我真的变多了哎!]无数个稚嫩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吴名耳边响起,那刺耳的声音让他呲牙咧嘴,略带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果然不管只要是小孩,激动起来都一样吵啊。
吴名想。
[谢谢你!]镜子美滋滋的“看”到无数的自己,它能感受到每一片碎掉的镜片都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
它喜欢和自己打招呼,然后愉快地扭断对方脖子,每当他这么做了,地上的镜片就会湮灭一片。
但是它依然渴望着吴名,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年纪尚小的它还无法理解。
[可是你真的不愿意加入我们吗?]依然是一样的委屈,一样的可怜兮兮,它已经明白除非吴名愿意,自己是无法带他来家里做客的。
“不不不,我已经厌倦大家庭了,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吴名眨了眨眼,弯腰捡起了地上仅剩的一块巴掌大的碎片,将它放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中。
[哇!这里好黑呀]
“这样虽然我不能加入你们,但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旅行了。”吴名笑眯眯道。
[旅行是什么?]只能呆在一个地方的镜子显然无法理解这个词语。
“你可以当做一个好玩的游戏。”吴名回答道。
镜子懵懵懂懂的噢了一声,歪着头思考时听见吴名突然气急败坏的声音:“该死,好像要下雨了。”
吴名看了眼逐渐灰暗的天色,从挎包里掏出来一顶帽子,帽子上还嵌着两颗溜溜打转的眼珠。
“嘶,居然醒了。”吴名嘟嘟囔囔的抱怨着,把刚戴上的帽子揣回了怀里。
只有镜子还若有所思,它不知道旅行,但它听过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有冒险的勇者,最终打败了公主救下了魔王。
于是它问:
[我们是要去救魔王吗?]
吴民没想到这个破地方的雨说下就下,他来不及找避雨的地方,只能胡乱往小巷子里冲——什么?你问为什么不进去街边的店铺?当然是因为这些店铺的屋顶都破了啊!
那些坑坑洼洼的屋顶,简直就像被一大群蚂蚁啃食过,完全不能看。
一心躲雨的吴名没有听清镜子的问题,只是敷衍的回答:“啊啊,对,我们要去救勇者。”
拿出帽子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即使穿梭在狭窄的巷子里,吴名依然无法完全避雨,连精心护着的帽子都不可避免的沾了几滴雨水。
于是帽子不开心了。
那两颗圆润的眼珠开始蒙上水雾,红彤彤的眼睛昭示着它们此刻的心情,当第五滴雨水落在帽子上,它们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开始嚎啕大哭。
帽子没有嘴巴,但它们有眼泪。
哗啦哗啦的眼泪瞬间淹没了帽子,吴名不但雨没躲到,头顶还多了一朵下着倾盆大雨的乌云。
“过分了!”吴名骂骂咧咧的把那只坏帽子扯下来,刚想开口骂帽子,眼睛却好像预判了一样,哭的更厉害了,弄的吴名已经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帽子的眼泪淹死在小巷里了。
为了避免这场自作自受的悲剧,吴名只能好声好气的哄起这只悲伤的帽子。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哭啊!”
“什么?不湿漉漉的就不哭了?可是你不停下来,帽子不就永远湿漉漉了吗?”
“啊?你不管这么多,喂喂喂,能不能讲点理!”
显然,这只帽子沉睡太久,久到让吴名都忘记了它的不讲理,此刻再次想起过往无数次被眼泪淹没的灾难,吴名只觉得头皮发麻。
无奈,吴名只能祭出大招:“不准哭了!再哭我就不带你去找嘴巴了!”
这个威胁明显很有效,起码眼睛马上就停止了滔滔不绝的眼泪,瞪大了眼睛生怕再眨一下。
吴名松了口气。
解除危机的他又恢复了散漫的模样,下意识举起烟枪想吸一口,却发现烟枪已经被帽子的眼泪浸湿了,根本抽不了。
“该死,当初我就不该救你。”吴名嘟嘟囔囔的把烟枪收回挎包,明显比挎包长了半截的烟枪却顺利的放了进去,甚至从外面看你都看不出来里面有个烟枪。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个屋檐可以勉强挤下他一个人,于是趁着雨没下大赶紧跑了过去。
“热死我了。”吴名摸了摸被雨水滴到的地方,滚烫的热度让他撇了撇嘴,但又懒得脱衣服纳凉,只能蹲在原地等雨停。
下雨了,阴云笼罩了这座城市,让本就破败的城市更加荒凉,呆在散发出被时光腐蚀过的建筑物下,闻到的作呕气味就像有人在挠你的喉咙;绿色爬山虎大片大片的占据了小巷的墙壁,好像它们生来就与墙长在了一起,翠绿的叶片上隐约可见一截断指,而那叶片正随着风一颤一颤,仔细看来却能发现,那哪里是风吹动了叶片,分明是叶片在一口口吞下还带着血丝的断指。
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当太阳出来,吴名眯了眯眼,第一次看清楚这条小巷。
灿烂的阳光洒在小巷布满青苔的石板砖上,却透露出阴冷的气息,那深邃错综复杂的小巷就像人的大肠,弯弯曲曲的盘横在这块老城区,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器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吴名向前走了一步,脚落在石板砖上,传来的却是滑腻柔软的触感。
他看着一耸一耸在微微蠕动的墙壁,终于明白自从踏入这座城市后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这座城市,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