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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粉色水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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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夕注意到的,是宋悠年眼中的我。
高一军训本来不是各个班混住,但我们这一届祈海招收的女生人数远远超过了男生,所以军训宿舍不好分配。十二人一间的上下铺,我被分到了和宋悠年他们六班男生混住的宿舍。
不过,即使是在同一个屋檐里,我住在最靠近门的那一侧,他的床位在最里面。
关于军训的太阳到底有多晒我们早就忘了,但关于军训时的宋悠年,我想大概每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茶余饭后还能说上两嘴。
那大概是军训的第三天,宋悠年发烧被送去医院,本来输个液就该回来了,可他不知道耍了点什么把戏,骗护士又给他开了一张急性肠胃炎单子,成功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周,直到最后才被他妈发现端倪,在汇报演出的前一天亲自开着车扭送了回来。
学校本来想平息掉这件事,但他妈却强烈要求学校给他记过,再犯直接开除,所以第二天早操之前宋悠年在全年级同学面前被通报批评,被罚站了一天的军姿。
所以,说是我们住过一个宿舍,其实有效时间只有三天。在这种情况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不会对我有任何记忆。
聂夕说,他们六班人对宋悠年的印象,就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装逼犯。我说我直到现在对他的印象也是这样的。
据说,军训第一天,教官刚讲了讲规矩,什么都还开始没训,他打报告申请自己能不能每过两个小时涂一下防晒霜,不然在这大太阳底下皮肤会晒伤。
教官驳回。
他又打报告说他每过十分钟要喝水,人一天要均匀地喝2500ml水,否则在这么晒的天多半会中暑。
教官再次驳回,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气得从他180的身高数落到散漫的家教,从少年体魄说到家国兴亡,最后让他单独出来罚蹲,想不明白不许站起来。
教官训男生,懂的都懂,一上来就是怒目而视,发表一套关于“一个大老爷们比小姑娘屁事还多是多么可笑”的父权言论。其羞辱的力度,要是别的男生早就眼角噙泪了,可宋悠年仍然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半个小时之后态度端正地打报告说:报告教官,我脚踝受过伤,可能只能再蹲一个小时啦,不然中国青少年就又多残废了一个。
这一出把六班教官整得哭笑不得,实在是不胜其烦,看穿了宋悠年的没皮没脸,于是放弃了,让他去旁边和几个身体不舒服的女生一起去搞创作,给本次军训广播站要评奖的命题作文《军训的意义》投投稿得了。
没想到,最后宋悠年写出来的是:“高一新生军训,现在我们可能编不出太多的意义。但等我们升到高二,想到新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在太阳下暴晒的时候,也许我们终究会找到军训的意义。”
广播站当天傍晚就读了出来。宋悠年又因为这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被罚掉了晚饭。
老实说,那个时候的我有点欣赏宋悠年的直白,大概越是愚蠢的脑子越敢拆穿形式主义,再加上他世无其二的自信,所以就能在每一个别人替他尴尬的时刻制造一些哲理。
届届相传的事情,我们普通人很难去质疑它的意义。即使是对于意志和□□的折磨,它也似乎可以因为难忘而有意义,因为长辈对于青少年身体素质的担忧、反抗意识的抱怨、忆苦教育的迫切需求,而显得意义充足。
可对我来说,军训就是一辈子也用不到的稍息立正踢正步,规规矩矩排队吃饭,把被子叠成物理意义上的几何体,牺牲睡眠的舒适度,来创造狭窄的多人寝室里满足强迫症的艺术作品。
检查内务的女教官和苹果设计师Jony Ive一样,都是精益求精的细节控,但苹果是为了取悦用户,我不知道教官的匠人情怀是为了取悦谁。
晚上九点睡觉,早晨五点起床点名跑操,解散前聚众唱歌,边唱歌边充当着蚊子的自助餐。十几天的时间,生活被监管,被分割成漫长的服从和服从下短暂的自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似乎也并不是和同学们快速熟悉起来的最佳方式。
接触不到军旅生活充实而热血的一面,学习不到实战技巧,更多的是为了纠正而完成任务,为了让人害怕而严厉,为了驯化而违反天性,而并不是想让我们学会一个受益良久的人生技能。
军训结束的时候每个班都有人流泪,从一个已经被迫习惯了的生活方式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感到愧疚和不舍,这是人类最正常的情感。命题作文大概是想告诉我们哪些人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但我真的怀念不起来军训本身带给我们的一切。
刘楚然拿到了每班两个名额的“优秀标兵”称号。也是因为这样,她在我们班一下子就有了声望。所以对她来说,军训的意义就是能够提前一步从同龄人里脱颖而出。
优等生的思维模式我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能与我感同身受的人,反而是几乎逃掉了一整个军训的宋悠年。那句“现在我们可能编不出太多的意义”,对我来说,成为了那个夏天吹不到空调的十几天里最优美的文字。
大概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熄了灯以后,他在厕所里想方设法不知道怎么才能装病的时候,我隔着几个呼呼大睡的男生,把水壶里的水倒在了他的被子上。
聂夕给我的纸条上写着:因为我们班男生说宋悠年睡觉梦游,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军训有一天晚上偷走你的水壶把自己的被子给搞湿了,冻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发烧去医院了。
“还有这事?”
我愣了很久。这件事最诡异的点不是在于六班的男生怎么会在朦胧之间不合逻辑地把我的身影认成了宋悠年本人,而是宋悠年居然从来没有否认过,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找过我。
“其实我觉得应该是宋悠年自己传出来的吧。什么梦游,我看他就是想装病逃军训。”
“为什么这么觉得?”
“太显而易见了呀,谁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宋悠年拿的就是你的水壶,他们说因为只有你的水壶是粉色的,开什么玩笑,熄了灯谁能看得清水壶是粉色的。”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铅笔盒右边。这星之卡比的水壶我用到现在,是中考结束那个暑假在秋叶原买的,明明就是很酷的任天堂周边,怎么被形容得跟个变态爱好一样。
更重要的是,熄了灯,宋悠年为什么会知道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