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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惊红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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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上落叶一层又一层,宫人捞也捞不完,池畔的秋华堂落英遍地,满园的秋菊开到荼蘼,朱厚照静立在廊庑下,捡起一朵残菊惘然叹息:天地万物有荣有枯,荣了又会枯,枯完又会荣……
江彬苦着脸跟在主子身后,“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大人午后来见驾,您看这剩下的折子……”
“移交内阁朱批吧。”朱厚照疲倦地挥了挥手。
“臧贤从宫外请了个戏班子,要不传他过来?”
“要不还是到良驹苑骑马?钱宁特制了一种弓箭,可以在马上左右开弓呢!”
“温室殿养了些锦鲤,殿下移步去垂钓?”
“我哪儿也不去。”朱厚照随手扔了花,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江彬看了看天,“那……快过正午了,殿下回去用膳?御膳房调来几位江南的厨子,殿下会喜欢的。”
“你有心了。”朱厚照这才称赞一句,复又喃喃,“可我想吃烤鸭……”
“要是殿下觉得没趣儿的话,不如把您宫外的朋友宣进宫里?”江彬小心道,“阿珩,就是您说的那个阿珩……
朱厚照哧哧地笑了,又失落起来,“皇叔说阿珩回南昌了,归期不定呢,可惜我没能出宫送他。”
梅龙镇的日子就像一个绮丽又破碎的梦,金阁寺的日落跌入星野,无休和不懂吵吵嚷嚷,他和阿珩眉染烟火,满襟酒茶,闲坐塘边捕鱼捉虾,偶尔摊开小月的手信撩人幻想,身旁的那道素色身影却比任何百媚千红都绝好。
可是自从皇叔现身,阿珩就变了,奈何皇叔对他是真的关心,否则说不定他心里还会埋怨皇叔的到来呢!
见不到朱厚照,三位老臣只好去见皇帝。云层漏下几缕金线似的光芒,稀疏地打在御花园的亭子上,皇帝身上覆着大氅,袖管中手臂枯槁,散发着的浓烈药气和病气,大臣们告退后,朱厚照从右顺门过来了,“父皇,外面风大,您当心在外面染了风寒啊!”
“有风么?朕年纪大了,感觉不到了。”皇帝含笑摆了摆手。
针对朝政的简单谈话后,皇帝装若无事地问:“厚照啊,朕从五城兵马司统领那里听说,郑王谷王等人的部下在城内嚣张跋扈胡作非为,宁王派了亲兵护院去镇压,你怎么看?”
“此事儿臣也有耳闻,只是那几日忙于祭祖,就没放在心上。以郑王为首的四位皇叔狷狂自傲,就算是亲王护卫也须由朝廷整顿约束,否则搅得藩地不宁也是祸事,幸好宁王皇叔仁心相助,才让京城百姓免受军队骚扰之苦。”朱厚照回得自然而然,郑王去书院闹事不说,还有篡改元史纲领的嫌疑,同样都是皇叔,他对宁王感激多了。
皇帝眉心曲折得更加厉害,唇角牵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不懂坐在一旁,只是沉默。
“城南有士兵闹事,是巡防守卫无能,但也并非兵马司推诿不管,宁王借着你的太子手谕,将五城兵马司的兵力抽调一半前往燕山,郑王的人固然犯了法纪,但宁王也是越俎代庖……”
“父皇……”朱厚照下意识地想为宁王分辩。
“好了!朕并不会问责宁王。毕竟百姓眼中是宁王做了好事,尽管他有些失当,难道朕还能责罚有功之臣么?”皇帝眉眼愈冷,“不过朕要告诉你的是,宁王早就蓄意拉拢朝臣,三年前他来京述职,有不少京城官员收了他的好处,就别说几任江西巡抚多番上奏,说宁王府的人私出藩地,在外自行其是。藩王与朝臣结党为历来君王大忌,难道你身为太子还不闻不问么?”
朱厚照垂眸,原来父皇对疑宁王忠心根源在此啊。但他还是不觉得有多难以接受,“宁王行事有过,儿臣会提点他,不过他这回入京深居简出,应该是收敛许多了。”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看向不懂。不懂嬉笑道:“宁王比花儿都美,走到哪儿都招蜂引蝶,他在京城肯定得足不出户,不然再把哪家千金小姐的魂儿给勾了去,那宁王府可就后院起火咯!”
“太傅此话何意?”朱厚照没听懂。
“宁王娶了那么能干的一个老婆,他当然不用什么事都亲自出马了!”不懂笑得讥诮。
朱厚照云里雾里,皇帝也有点疑惑,不是疑惑不懂的说法,而是,他听说宁王娶的王妃出身上饶娄府,娄谅是宪宗皇帝当朝时国子监司业吴与弼的关门弟子,是一位贤声远播名副其实的理学大家!他的孙女又怎么会跟宁王蛇鼠一窝,替他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不懂啊,你的眼睛看得比太子清楚。”皇帝发出怆然的一叹,颤巍巍地起身,“蒲乐,扶朕回去。”
“儿臣恭送父皇。”銮驾远去,朱厚照恭声相送。
不懂正要说什么,朱厚照见他穿得单薄为他倒了杯热茶,先他开了口,“我知道你跟父皇都对宁王没好感,可他毕竟在梅龙镇救过我,又在郑王等人为难时挺身而出,眼下是用人之际,我怎么能疏远他呢?况且,我也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至于宁王妃那边,哪怕皇婶真的干了什么出格的事,咱们也只能多担待一些了。”
“皇婶,呵……皇婶。”不懂憋闷得太阳穴都快爆开了,“我的头都被你气大了!等你见了你皇婶,只怕吓得魂儿都没了!”
“怎么?难道她还是什么母老虎?”朱厚照不以为意地笑,宁王看上的女人,不至于吧?
“母老虎?用来形容籽言还差不多。”不懂云淡风轻地转着茶杯,“你皇婶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说起来也是你的老熟人了。”见朱厚照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他急了,“你小子不会是装的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个把你从黄河里捞上来,整天跟你厮混的宁王家仆阿珩,其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大美人呢?”
“你胡说什么呢?”朱厚照失笑,不过大美人确实是真的,他摸了摸不懂的脑门。
不懂拂去他手,“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啊,你把人家当亲兄弟,恨不得跟人家穿一条裤子,可知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她叫阿珩是没错,不过,她本名叫娄玉珩!喏,也是你亲爱的宁王皇叔新娶进门的宁、王、妃!”
宁、王、妃!
掠过凉亭的风仿佛静止了,江彬差点把拂尘扔了。
“老师是……编笑话给我听吧?”朱厚照端坐如斯,唇角蠕动出牵强的笑,事实上……
不懂起身靠着栏杆,索性将窗户纸捅个彻底,“你细想想,从你认识阿珩开始,他就没告诉你他姓什么,他跟咱们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六月那么热的天,他却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你喊他下河洗澡,直接把他给吓跑了……最重要的是!自从宁王来了,她就变了,你受伤她不但不帮忙擦药,还躲得远远的,他这是怕什么呢?另外,我就没见过那么细皮嫩肉的男人,他跟籽言走在一块儿,我从背景都会误以为那是一对姐妹……”
“够了!”朱厚照骤然喝止,不经粉饰的真相如同一道道惊雷,轰得他脑中嗡鸣。“咚!”的一声茶杯重重搁在案上,茶水溅了他的手背直沁心底,缓缓灼烧着。
“殿下息怒!”江彬从震惊回神,连忙取来帕子为他小心擦拭。
“他……”朱厚照双眸僵滞,回忆中的细节不断印证着不懂的话,“她的事,老师早就知道是么?籽言也知道?你说她到洛府坐客,所以,少鹄也知道……”
不懂不说话,无异于默认。
朱厚照起身扒住不懂肩膀的动作僵住,飞龙金翅冠的东珠仍在震颤——阿珩不仅救了他的命,更是他沉浸于痛苦和迷茫中的唯一安慰啊!梅龙镇的朝夕相处恍如旧梦,以为这份依赖不过是他艰难处境下的求生本能,却在回宫后仍对他朝思暮想,只盼着皇叔能够带他入宫一叙兄弟之情,结果皇叔一次又一次闪烁其词地回绝,就连不懂也附和,罕见地跟宁王达成一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知道,为什么就我不知道!你们都拿我当主子,可知我从出生就没有兄弟,从来不知道真实的友谊是什么,老师的恩情我感激在心,可、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结果你们都在骗我,他骗了我,皇叔骗了我,我对他的情谊全都错付了!”
拿皇婶当兄弟,这是多么荒唐滑稽的事情!不懂被吼得呆住,朱正任打任骂都不还口的一个人,他几时这样暴怒如雷?望着朱厚照眼角的晶莹,他是不是低估朱厚照对阿珩的感情了?可怎么忍心他自欺欺人?
“我要出宫去见她!”朱厚照竖眉切齿,他要他亲口给他一个答案!
“殿下万万不可!”侍卫头领蔺长安早就灵魂出窍了,江彬先他一步拦了上去,“皇上本来就忌讳宁王,殿下勤于研习学业治国理政,要是为了这种事起驾前往王府,皇上知道了一定会龙颜大怒的!可皇上龙体已经经不起动怒了,殿下三思啊!”江彬只能以求救眼神看向不懂。
“那个……殿下,这件事你的反应太激烈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懂看不上江彬也不希望事情闹大,“你想啊,阿珩是在年初才嫁到王府,下个月她就溜出南昌了,她跟宁王能有什么感情啊?再加上宁王当着她的面勾引凤姐,她跟宁王的关系也就那样,肯定没有跟你的感情来得深啊!”
这话一出,江彬和蔺长安缩着腰背一动不敢动。
朱厚照怔怔听着,没错,阿珩遇见他是意外,那时她并不知晓他身份,对他关心无假,直到宁王来了她才变了的,可他真的不甘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依然翻涌在心底,怎么也无法平复!
“殿下别着急,您想造访宁王府是不方便了,但可以把宁王妃宣进宫里来啊。”寂静中传来江彬的小声,“命妇入宫是寻常事,这样就不会惊扰皇上了。”
良久,朱厚照轻声启齿,“蔺长安,本殿命你前往宁王府,以太子宫手谕,宣——”他喉头哽塞说不出口,“宣宁王妃入宫。”
他抬眼望向被重重宫檐合围成的一寸青天,心已经飞了。
不懂亦然轻叹,朱厚照身边这帮人虽然没谱,但为了眼下东宫安宁,也只能这么办。
毓秀堂的炭盆烧得红火,摆着精美的绣架和丝线。
“小姐,你这绣的是什么?是竹子还是筷子啊?”苏沐跟娄玉珩学习刺绣,瞄了一眼小姐那边的进展,忍不住笑话。
娄玉珩摇摇头,“琴棋书画我还成,这女红对于我实在太难了,这针脚看得我眼睛发晕……”
辛蓝急急忙忙推门而至,“宫里的蔺总管传话进来,说是太子殿下请您即刻前往东宫见驾!车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措辞十分明确,不是邀请宁王,也不是邀请宁王和她,就是邀请她自己!
娄玉珩脑子“嗡”的一下,立即携了苏沐出门,她准备窜出去找宁王拿主意,不料一名侍卫官模样的年轻男子拦住她去路,“属下东宫侍卫蔺长安,殿下急召,请王妃立即入宫!”
“蔺总管稍安勿躁。”娄玉珩深吸一口气,勉强措辞,“您得容我梳妆更衣吧?”
蔺长安这才抬头看她,这难得一见的美人何须粉黛?他不疏礼节地坚持道:“王妃入宫不必面见皇上皇后,太子宣您只是闲话家常,不必费事了。”
光是看着蔺侍卫这急切隐忍的神色,娄玉珩就能想象东宫那边的天翻地覆了!
“好,我这就随你前去。”无奈,她只得自己去收拾烂摊子。
来自皇宫的马车侯在王府门前,十余名御林军肃容立在一旁。
“玉珩——”宁王闻听消息就往大门赶去了,却在追到娄玉珩的这一刻心绪有些复杂,明知道她的惶恐,却讲不出安慰的话,他瞒了这么久的事昭然于人前,别说朱厚照会作何感想,或许他在梅龙镇布局的成效全都化为乌有,这都是他很难接受的结果。
他甚至想,如果娄玉珩没有离开杏花楼,又怎会给他惹来今日进退两难的烦恼?
“王爷可是要随……”娄玉珩眼中燃起希冀。
“我来送送你,要是你能活着回来,就算你有本事。”宁王淡笑着浇灭了她的幻想。
“……”娄玉珩几乎是咬牙切齿了,附和着笑道,“那就请王爷拭目以待,为妾身收尸吧。”
“王妃请吧。”蔺长安小声催促,向宁王行了一礼,命人离开。
望着那浩浩荡荡离去的队伍,陈勤开始为娄玉珩担心起来,王爷虽然嘴硬,但在王妃转身之际笑意全无,担心、愠怒,却故作淡然!“王爷,王妃这一去,只怕是……”
“太子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宁王淡淡抬手,“太子恼的无非是王妃隐瞒身份跟他兄弟相称,却不会认为王妃对他蓄意有所图谋。”不知怎么,他有一种真实而微妙的担忧无法跟陈勤道出,那是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辨明的复杂情绪!
胭脂色的晚霞逐渐露出乌色,将浓墨浑金的色彩挥洒在紫禁城上空。须臾,外面响起行礼声,马车驶入距离东宫最近的东华门。
本就不平静的心,在宫门开启的那一刻更加惴惴不安。殿门前的侍卫宫女就像泥偶面无表情,娄玉珩轻步迈进,安静得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咚咚”心跳声,直到瞥见不远处一道鹅黄身影伫立在台阶上,纯金纹饰和明珠坠饰晕开清冷的华彩,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双手伏在头顶,狼狈又滑稽。
“臣、臣女娄玉珩拜见太子,恭祝太……”熟悉的声音彻底击碎幻想,朱厚照冲过来托着她的双臂将她扶起,四目相对,一张姣美似月的面孔顷刻映入他震颤的眼帘!
他的“兄弟”,梳着大明女子的桃心髻,穿着清新淡雅的碧色妆花襦裙,勾勒得腰身窈窕,他忆起她往日的素色布衫的宽大,袖口都挽不住……呵,原来这才是符合他身量的衣装啊!
朱厚照如炬的眼神直逼而来,娄玉珩冷汗直冒,只能垂眼望着地砖。
“你如此紧张,害怕我会降罪于你?”朱厚照探视着她的脸,从前只觉得阿珩白净俊俏,眉清目秀,不想她换了女儿装是如此秀美脱俗!他忍不住苦笑,“本殿视为同袍的人,竟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可真是亘古奇闻!阿珩,你瞒的我好苦,如果我不知真相,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么?”
“得太子殿下错爱,是玉珩之幸,但就算我有意想跟殿下叙旧,也不能不担心欺君之罪啊。”娄玉珩松了口气,“玉珩离开南昌,船上偶遇殿下女扮男装,未表明身份,请殿下降罪。”又一招以退为进。
“够了!你是在暗示我不讲道理吗?”朱厚照打断她的话,“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朋友,你在梅龙镇对我的关心,究竟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的身份?”
娄玉珩猛然惊住,眼神由惶恐转向困惑,变为哀凉,“殿下当我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么?黄河客船相遇,殿下困苦潦倒,险些被船公扔下船去,玉珩如何得知殿下身份?殿下在书院被人欺凌,谁又能想到您贵为太子却如此宽宏大量?至于殿下问我是不是把你当朋友,感情如人饮水,倘若殿下感觉不到,那就当玉珩错付了吧,反正玉珩也是孤家寡人……”
“你说什么?”朱厚照猝然一问,很快捕捉到异样。
“玉珩一时失言,请殿下见谅!”娄玉珩被他质问得有些恍惚。
朱厚照叹了口气,“这话我问得不对,但你怎么说这样的自伤之语?”顿一顿,他涩声轻问,“是不是因为皇叔他……皇叔为人严谨,大约不懂得怜香惜玉,否则他的王府后院也不会冷寂多年,你是不是受委屈了?”他剑眉紧蹙,注视着她惶然伤情的脸。
“王爷待我很好,我没什么委屈的。”朱厚照突然关怀,娄玉珩心想自己大概无事了,但看着攥在自己手腕上那双修长手掌,不自在却又不敢抽出,“我喜欢自由的生活,本只是想出去走走,结果幸运结识了殿下。在龙凤店打杂的日子虽然苦点儿,但却是真的开心啊。”她勾起美好的笑,像是真的沉醉其中。
“我也这样想啊!”听到娄玉珩真情流露,朱厚照已经不在乎那些欺骗了,他们的感受是相通的,他们的感情不是假的!“不过,你还是不要再擅自出府了,上次遇到水匪咱们两个差点丢了性命,现在想想还是很惊险!”
“是,玉珩不会再给王爷和殿下添乱。其实王爷并非蓄意隐瞒,只是当时王爷到了江南,见我那副样子跟殿下在一起,想解释也来不及了。”娄玉珩顺势为宁王开解。
“罢了,我不会责怪皇叔。”朱厚照摆了摆手,“皇叔帮我良多,只是……我还能再叫你阿珩么?”其实他并不愿意听到“殿下”这样生疏的称呼,他只想听她温柔地唤他“朱正”,可惜终是不能了。
“当然可以。”娄玉珩弯唇而笑。
“好!就叫阿珩,跟以前一样!”朱厚照开怀大笑。
月华漫漫,宫灯闪烁,娄玉珩被朱厚照留在清宁宫用了晚膳。琥珀酒,金足樽,美味盛筵除了山珍海味,还有一道道精致可口的江南小菜,最后是一品八宝翡翠烧鸭,朱厚照向江彬投去赞赏的眼神,挥挥手道:“下去领赏吧。”
膳后,两人乘夜而行,游览华丽壮观的高墙宫苑,逛到东宫颐和轩,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珍贵古玩,别国进献的奇珍异宝,见到合眼的,朱厚照示意宫人打包成盒。
“这些太贵重了,王爷不会希望我收下的!”
娄玉珩一再推辞,朱厚照只好挑出一样,“这件獭裘是鞑靼进贡来的珍品,就快入冬了,你不知道京城的冬天有多冷,你还是收下吧。”
好一件精致漂亮的白獭裘,触摸上去温软顺滑,还散发着来自草原的花香味儿,娄玉珩不忍再拒绝,“那玉珩就却之不恭了。”
临别时,朱厚照命江彬盛上一块三寸见方的精致腰牌,神色格外郑重。
“阿珩,这个你一定得收着,我以太子之名赏赐,你只能谢恩,否则就是抗旨。”他肃然道。
“王妃有所不知,此物乃是象牙龙纹令,专赏大功社稷之臣,本朝还几乎从未有过。手持腰牌可自由出入各个宫禁,在紫禁城内畅通无阻,这是殿下对王妃的心意,也是对宁王爷的看重,王妃就别推辞了。”江彬及时接话。
见娄玉珩感激地收下,朱厚照满意地笑了。
驶出宫门的马车里,帘外月辉正浓,娄玉珩这才放松欣赏皇宫的夜色,宫道广长,朱红连绵,玉楼金阙的重重飞檐浸泡在灰粉色的暮云下,那些浮华万丈的皇权特征显得更为神秘,令人陡然生出一股万物匍匐脚下的凛冽气息。难怪,宁王那么苦心孤诣。可是手上的象牙令沉甸甸的,让她回忆那段同甘共苦的日子,朱正的友谊难能可贵,她心里如何不动容?可他偏偏是朱厚照,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注定与她夫君走向极端对立,或许这个未来不在眼前,她的心里存了那么一丝侥幸。
朱正,是我辜负了你的友情。
回到毓秀堂,辛蓝为她留了灯,撩开幔帐,宁王握着一卷《文心雕龙》倚在床头,淡金色寝衣贵气逼人,凝神时脸庞格外清俊闲适。她习惯了宁王的突然出现,慢悠悠挨着他坐在塌边,“托王爷的福,妾身活着回来了!”娄玉珩拢着长发坐在塌边。
“回来就好,早些休息吧。”宁王眼皮都没抬,心合上书卷躺了下去。
娄玉珩一愣,本来她还打算跟他讲讲太子的近况,却不想他如此冷淡。辗转反侧之间,枕芯里的决明子发出窸窣声响,更加令人烦躁!
窗外一点朦胧月光,娄玉珩翻身看了一眼宁王安稳如山的侧颜,帐帘上的兰叶暗影映在他俊秀绝伦的脸上,分外妖冶动人!她清楚宁王不是一个闷气留给自己的男人,他从来都是单刀直入有话就说,可这回明明是他“见死不救”,她真的太累了,没有力气来哄他高兴。但见他绸衣有些松散,露出胸口一片光洁肌肤,她还是替他重新系紧了带子。
“啊——”她发出痛呼,正欲翻身的身子被人扳了回来压在身下,怔然相视的双眸,近在咫尺的呼吸,粗重灼人的气息,娄玉珩瞬间慌乱起来,口不择言,“王爷我知错了!”
“你何错之有啊?”宁王愣住。
“我……”娄玉珩纤弱的身躯轻颤着,“妾身不知,但王爷不高兴,就是妾身的不是了。”
宁王这才松开她皓腕,缓缓躺回她的身侧,“不是你的错,从江南归来,再三听太子跟我提出要你入宫,我就非常不舒服。但那时你乔装示人,他对你又是兄弟之情,我也无话可说,但从今晚开始,我有一种直觉,他对你不会是友情这样简单,所以心里更不爽快。这种感觉,本王从前从未有过。”他烦闷、迷茫,夹杂一丝不愿承认的晦涩。
“王爷想太多了吧?我对太子有救命之恩,他对我也只有朋友之谊,再说,怎么会对自己皇叔的爱妃产生什么联想呢?”娄玉珩摇头失笑,“至于王爷的话,就算再不喜欢妾身,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跟人有染,何况是皇侄,岂不是悖乱人常令天下人耻笑?所以王爷尽管放心,妾身一定跟太子保持距离,不让王爷烦心。”
“……”宁王努了努唇,想要说些什么,终是化为唇齿间的谨慎与理智,“今晚有何收获?”
“钱宁得力,将四王的不法之事拟成数道折子送入东宫,太子已经对四王相当不满。还有,太子对我们结交朝臣的事并不敏感,他觉得是皇帝对我们过于防范了。”
“太子虽然这样想,但只要皇帝活着,就不会轻易放手。我想,在不久的将来,皇帝就会采取非常的手段来对付我们,能否挺过这一关,就看我们这段时日的努力是否奏效了。”
“王爷来拿主意就好。”娄玉珩柔声颔首,悄然背转身去。殊不知,她沉浸在那句“王爷再不喜欢妾身”而宁王没有反驳的异样情绪里。
这样出神的表情,他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原来他在李凤脸上见过,可那时只有不耐烦,现在,他说不上来。
几度纠结的静默,蓦地身后贴来一片温热,娄玉珩一个激灵,垂眼看向环在自己腰腹间的修长手臂,下意识地想挪开。
“别动。”耳边热气撩拨着她的敏感,宁王轻声如呢喃,“本王就这样抱着你,不做别的。”
臂怀间,娄玉珩埋着头。突然间,她却向宁王胸怀间靠了靠,贪婪地索取他魅惑袭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