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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和氏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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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弘治十八年春,暴雨季,黄河浊浪席卷千里之地,山西至河南多地厄受水灾。当朝弘治皇帝勤政中兴,恭俭爱民,数月以来缠绵病榻,为江山社稷长远计,派太子朱厚照前往河南治水,一为体恤生民,二为历练储君。
权柄动荡,天下不宁。
上月皇后寿辰,寿宴从简,身在江西南昌的宁王朱宸濠命人备了寿礼送往京城,实则叩开几位权臣府邸的大门,内阁杨廷和元老耆宿,大奸似忠,家里门板最松。
孟春月夜寂,一声马啸响自南昌城门,来到宁王府。
“王爷,凌十一回来了。”王府管家来报。
“王爷,属下不负王命,杨府打点好了。”凌十一闪身进入宁王书房,面前檀云蔼蔼,手握书卷的主子有些模糊,顿了顿,迟疑道:“王爷,陈勤那边消息说……三年前您前往京畿面圣,正阳门下,韩府小姐在轿中见您一面,便对您呃……芳心暗许,年过二十还闹着不肯出阁,这次竟抱病不起了!皇后不忍,有意将韩小姐指婚到咱们宁王府……王爷家事,请王爷勿怪属下滥言多口。”
宁王风姿出众,相貌堂堂,惹了太多王公之女,民间秀色的桃花青睐,但贵为皇室宗亲,年过二十五六府中尚无妃妾,皇后指婚也是合情合理。
可宁王不喜欢被逼着办事,何况她的父亲是户部尚书?那是个坚决维护皇统的老顽固!
宁王沉默片刻,浅笑道,“两月之后就是乡试,听说上饶沙溪镇的娄先生,学生不少,家风不错。”
距南昌不足两百里的上饶沙溪镇,山明水秀,地灵人杰,娄谅两个儿子引退民间,听闻娄府两位孙女正当待嫁妙龄,与娄府攀亲,再合适不过。
“小姐!我从管家那里听说一件喜事!”苏沐立身在朱红雕花木门前,轻唤着临窗抚弄琴弦的绿衣女子,小姐最宝贝的就是这架榧木琴,闲来无事就会弹奏一曲。
“什么好事啊?”娄玉珩按住琴弦,问道。
“南昌的宁王爷过几天到咱们府上做客!”
“宁王?”娄玉珩睇了一眼苏沐婉转暧昧的眼神,难怪婶母这两日念叨着她和堂妹出阁的事,从祖父那里听说宁王文采风流,仗义民间,看来这是打算在她和堂妹娄玉吟之间做个挑选了!
嫁入王府,算是她一个闺阁女儿的上上之选,可一伸手抚上脸颊,便愁眉不展了。
“小姐不高兴吗?依苏沐看,小姐早晚要嫁人的,这嫁进王府为妃,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哎!就算我想,难道王爷就肯吗?”娄玉珩无奈,看了一眼妆台上的镜子,玉颊紫痕,如同玉痕。
的确,十九年前的她,名字不叫娄玉珩。
成化年间,父亲兵部左侍郎娄性被西厂构陷牵连,弥留之际将她托孤。象征娄氏女的翠玉在逃亡时玉佩不慎磕坏了,于是被养父老罗取名罗玉痕。
他们一路向北逃亡,在边关蓟州镇安了家。
“阿痕……”老罗病重,躺在病榻奄奄一息,“其实……你不是我和竹月的亲生女儿,你不姓罗,你……你姓娄啊,你的父亲娄性,是曾经的兵部侍郎,你的祖父娄谅,是位大儒……你一定要到江西去,找到上饶……娄家巷,认祖归宗……”
一块带有玉痕的翠玉被塞到阿痕手里。
阿痕带着婢女苏沐跋山涉水来到上饶,得知父亲娄性被弘治皇帝平反,娄府也在祖父的操持下成为当地鼎鼎有名的书香世家。
大孙女失而复得,祖父很疼爱她,道:“玉痕这个名字有些不雅,《采芑》曰,朱芾斯皇,有玱葱珩,就叫,玉珩吧。”
读书、写字、作诗无一不精,尤其弹的一手好琴,令娄家人叹为观止,没想到边关长大的姑娘如此不逊于大家闺秀,可就一样,人人避之不提的——她的脸,有瑕疵。
“那还不是因为小姐在边关长大,整天去河边玩水淘沙子。”苏沐惋惜道。
回忆拉回现实,娄玉珩继续抚琴,“我没觉得我比堂妹哪里差,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容貌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养回来的,难道我还能指望王爷弃美选丑吗?”
“那可不一定。”苏沐狡黠一笑,来了主意。
“姑娘骨相真好,轮廓恰到好处,五官也精巧!” 苏沐跑遍几家香坊,请来一位手艺极高的阁主。阁主作法似的铺开一堆瓶瓶罐罐,把娄玉珩被扣在妆台前折腾了一个时辰。
“咳咳!这香味儿好呛人啊!”
“好看!真好看!小姐,快睁眼看看吧!”
上好眼妆,娄玉珩缓缓睁了眼,铜镜中映照出一张变化翻天覆地的美丽容颜,她望着这张无暇朱颜失神了好一阵儿,讷讷地伸出手掌抚摸上去,指腹上蹭了一层厚厚的胭脂。
再好看,也是一张假面。
“小姐不用担心,只要过了与王爷见面的第一关,后面的事就后面再说了呀……也就是小姐从来不上妆,否则提亲的人早就踏破门槛了!”
娄玉珩定定地看向镜中的自己,坚定地点一点头。
这日,苏沐到东街采购脂粉,见城门挤满了人,围着一张告示。
皇帝夜梦五彩..金凤飞入江西上饶,钦天监天降祥瑞之兆,旨意于上饶适龄未嫁女子之中为当朝太子选妃。
“诶?你们都知道吧,咱们当今圣上啊,只有一个太子,这要是谁家的女儿选上了,那可就是咱们上饶飞出去的凤凰啊!”
“哎呀那得多有福气啊,现在是太子妃,那将来不就是一国之母了?”
苏沐在眼前转来转去,娄玉珩奇怪地看着她,“你又再打什么主意了?”
“小姐,试试吧!听老爷说,太子也就十七八岁,比您还小两岁,继承大统指日可待,那个宁王爷怎么也有二十六七,就是个闲散王爷,没前途不说。到了这个年纪还不娶亲,说不定……”苏沐挨在娄玉珩耳边小声道,“说不定,有什么隐疾呢……”
“……”娄玉珩扯扯嘴角。其实,苏沐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那就……抱病不见吧!
宁王府的马车驶入娄家巷,七八名王府护卫从旁在侧,皆是气质端然举止有礼,宁王下了马车,头配银丝织珠青玉冠,身着银白绉纱云锦袍,风仪俊美贵雅不凡,与娄府家主抬手寒暄,一派礼贤下士的风度翩翩。
月华初升,宴开后园,珠帘后方响起泠泠琵琶声,一曲《忆江南》在耳边荡开舒缓的旋律,仿若烟雨江南里款款走出的女子撑着纸伞莲步轻移。娄玉吟按捺不住好奇朝着坐在祖父对面的男子看去,双眸一震,指法乱了。
数年来宁王已经习惯对他张口作痴的女子,回以柔然一笑。
环顾四畔,忽然,一幅被悬挂在亭台檐下的墨卷吸引了他的目光。“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这首《裴将军诗》可是颜真卿的墨宝啊?”
“王爷见笑,敝府何来颜大家的真迹,这是老朽的大孙女临摹之作。”娄谅讲得谦虚,但神态骄傲。
宁王赞叹:“字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雄劲,很难相信出自闺阁女儿之手啊!娄先生不愧是师事康斋的大家,后辈都是如此的逸群多才。对了,怎么不见大小姐呢?”
娄玉吟听罢垂眸,看来她是没戏了,不过,王爷您怕是要无功而返了,谁让堂姐她这时候病了呢?
回客房的路上,凌十一潜回宁王身侧,附耳低声道:“王爷,听说昨日大小姐还出过门呢,怎么也不像是抱病不起的样子。”
“哦?看来本王来得不是时候,把这位娄姑娘给吓病了。”宁王莞然轻笑,“她既然病着,本王自有让她养病的好去处。”
五日之后,满载金银玉器的聘礼马车一路逶迤地从南昌驶来,鼓乐声吹吹打打,鞭炮声噼里啪啦,娄谅哭得老泪纵横,才相认不到三年,就把大孙女送走了,真是一万个舍不得!
可是宁王执意要娶,他又能怎么办呢?
娄玉珩蒙着大红盖头困得直打呵欠,她才到南昌歇了半天,天没亮就被喜娘唤起来上妆,一点一点地向下打瞌睡,赤金珠翠冠与珍珠流苏撞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不知行到何处,喜轿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可彻底把她颠醒了。
八个人抬的轿子还这么不稳当么?娄玉珩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扣弄动着裙裾上的金线刺绣,堂妹娄玉吟想嫁,却没能如愿,她这个不想嫁的,却偏偏被抬了来。
不知道宁王府有多广大,从进门到进房,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喜房内,一卷一卷的红纱帷幔被金钩勾起,金碟盛放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搁在床头案几上,月至中天,喜房终于有了动静。听到丫鬟问候,“王爷大喜”,随着靴履声踩这红毯的轻软声,娄玉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忽然面前明红被拨开,盖头被人掀起。
眨目相对,从未谋面的两人,眼中情绪俱是复杂。
宁王身着绛红长袍,翡翠腰带束在外袍之外,勾勒出身形俊朗,蜂腰猿背,栗色长发被金累丝玛瑙玉冠简单束起,前额两绺碎发平添几分风流随意,那琥珀色的长形俊眸,看上一眼,便难以心如止水。
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一时间,她搜肠刮肚,也无法用所读诗词形容对方容色的万一!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她飞快把头低下,娄玉珩,你可不是个花痴!要镇定,镇定……
只是一晃眼,宁王还未看清什么,眼神愈往下嫖,娄玉珩就把头埋得愈低,这是怎么了?
“呵呵,娄姑娘是怪本王唐突了吗?本王虽然没见过你,但很欣赏你的书法……既然娶你为妃,本王会好好待你,不必如此拘谨……”宁王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她搁在膝盖上发凉的手,娄玉珩一个激灵甩开了,转脸看向宁王,几乎是同时,宁王目光一震,向后仰了一下。
盖头里闷了一整天的脂粉扑簌簌落在喜服前襟,露出一张羞怯无措的花脸。
明白了!难怪他在议婚时,娄家表现得诚惶诚恐推三阻四,唯恐得罪他的样子。
她的才华的确吸引了他,可他也不能不承认他在有些时候和世间绝大多数男人一样。
可是,悔婚的话,于他名声有损,实在得不偿失。
宁王不会气得想杀了她吧?娄玉珩开始向天求救。
几乎是死一般的沉默,宁王勉强维持着端坐如松的姿态,似乎有些不敢注目于她,寻了个话题道:“王妃名唤玉珩,可有什么小名么?唤来更亲切些。”
“妾身从小佩戴的翠玉磕坏了,父亲便为妾身取名阿痕,后来祖父觉得不雅,于是改名玉珩。”
宁王扬唇一笑,从腰带上一堆玲珑珮绶中取一块质地上乘的白玉,微微凑近道:“翠玉有瑕,确实遗憾。本王这里有一块白玉,贴身多年,为战国时和氏璧的玉料所铸,送给你吧。”
“多谢王爷。”娄玉珩接过,新婚之夜送礼,看来宁王对她还算不错。
等等,和氏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