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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夕沉 ...


  •   那领鸢的太监连忙几步凑去,作焦急色道: “哎呀我说这位姐姐,小的可找到你了。”

      施瑾予受他招呼,见杨司学也在,朝其膝屈一福,道:“司学大人。”

      杨司学乃是尚文部学府学师,素日里鲜有来宫娟处,现在与这两个太监一起在外等候,是而让施瑾予心中很是惊疑。

      细看杨司学此人,模样保养的还算得驻,但形容鄙色憔悴,容颜垂老,打眼便道是五十岁往上的年纪。她长得平秀尚可,一双眼睛生得形貌端惠,再加为人母师,本能温贤得当,却于眼色间难掩岁历摩梭,人心丛生的烙痕,尽显凌厉刁薄之色。她身着缁泥官师服,胸前纹九品鹌鹑,黑领白袖缁蓬裙,木银饰品相衬髻发,一番下来倒显得十分肃穆,配此人,多是心重难惹之象。

      杨司学脸上无甚表情,只打眼瞧着她,闻言,高貌微作颌首,并未说话。

      施瑾予这才询问那太监,道:“公公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客气?”

      领鸢太监将她拉到一边,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才打昨日奉命给九公主殿下办事,自是尽心尽力。到昨夜里更是担忧至极,想自己办事不力,不能回报殿下照拂,更加思虑难眠。这不今个一大早就到处去找,魂不守舍的,恨不得能早圆主子命令。才有幸遇到姐姐,结果奴才太过高兴,竟一时贪忘了形,忘了将姐姐带去给公主复命。”说罢,愁眉低目的长叹一声,道:

      “姐姐才是有功之人,可姐姐没说。咱们找不着你,也就想先替姐姐领了这份恩赏,宫中时日长久,等来日里再交还给姐姐,却是小的们思虑不周了。公主是小的们的主子,主子想姐姐的好,要报答姐姐,便训斥了小的们。咱们知错,一定得供着姐姐。九殿下素日里来善良宽仁,下人们无不感恩敬服,都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是还望姐姐到了公主那里,可别说什么才是。”

      他一副历经世事的感慨,将一心敬佩公主的之忠诚呈现的淋漓尽致,又阿谀讨好,意下明确。一面无奈自己办事不周,不谙世事,又暗地坦诚知错,一面把九公主与施瑾予捧的老高,让她也无法到他主子面前参其冒领之罪,却又给了施瑾予台阶下。

      另一个小太监也适时附笑道:“姐姐福泽深厚,咱们以后想跟着姐姐,也盼有这样的好福气,还望姐姐莫错过良机啊。”

      如此一来,施瑾予只需承阶而上,得见公主。

      倒是施瑾予觉得自己也不必说什么,宫中为人侍从,作官为婢,皆需退让和谐。况且白来的赏赐怎能不要,何必多生事端?快些事了才好,少些费心思的烦恼。

      不过眼见自己上司在这,她身为宫婢,明面上论事还得杨司学允准。

      施瑾予貌作猝不及防地去看她,但见杨司学表情晦淡不明,随之道了句:“去吧。”

      施瑾予想她虽面色不善,但并未多管,心下便有了计量。

      一是杨司学不便说什么。这俩太监是公主之人,施瑾予受命领赏,在公主的人面前,杨司学不能也没理由说什么。

      二来,施瑾予想她应是性格如此,拘泥教条,身为人师,不喜底下人贪慕功禄之行。

      即便对于杨司学来说,施瑾予只是连宫娥都没能做到的一介宫娟。

      不过多时,施瑾予受两名太监引领来到内宫。内宫是皇亲贵眷安居之处,比起尚清司谏、太医院、国学监这些外宫之所,更多了花团锦簇的华丽与人烟味。莫大宫闱,所过之处,令她忍不住侧首瞧望。

      景仪宫、蔻璎宫、晓霞宫、朱柳轩、落碧园、赤丹阁等等,如同百花齐放般竟相争籁,令人目不暇接。深宫长廊,莺语瑶嫣,宫苑池布琳琅,各有意趣,都是她没见过的新鲜地方。

      来到朝露宫门外,领鸢小太监进去通报,片刻后,宫中走出一名白袄红裙的年轻女子。

      留下来陪施瑾予的小太监见状立马上前,向那女子指引奉承道:“姑姑,就是她。”

      女子目光循来,与施瑾予四目相对,便是这一瞬,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却似一刻滞恍,须臾间无言。

      施瑾予骤然得见这位与自己年纪应无二致的“姑姑”,不觉心中连起惊叹。

      这女子相貌生得好端方,肤容浅淡,周正小巧的脸庞从鹅圆滑,长庭尖颔。一双柳叶眉清浓得宜,形褶渐宽的杏长眸眼中星尘含黛,端鼻细立,显是成熟美眷,唯有柔唇憨圆,娇态若影春,实乃点睛之笔,衬出她少女矫娜。她一行一动间随意中透着书香气,且颈仪修长,正襟得矩。人往光下立,宛若梨花落春情,寒影脉知昙。虽不是纵生国色,也别有正韵。

      女子神情难掩呆怔,只瞧着,嘴唇微张了张,迟迟而道:“是你捡到的纸鸢?”

      施瑾予不知她为何如此,款款作福,道:“回姑姑,是。”

      女子闻她言语,才似回了神,规敛着的手微微作摆,遣退了小太监,又道:“随我来吧。”

      施瑾予跟在她身后侧,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但听她道:“等会见了公主,不要多话,领了赏赐便走。”

      施瑾予唯唯应下:“是。”

      女子带着她走进朝露殿内,诺大的殿内空荡荡的,宫侍已被遣退,只留下两名宫女立于台梯之上的凤雕椅塌后,给公主扇风随唤。

      而九公主正坐在椅榻上,把弄着手里的纸鸢。

      女子缓步随阶,站在了公主椅榻端侧,而另一端放着的,则是一扇鎏金翡蝶玉展屏风。屏风自后面的镶木牡丹花墙延伸过来,斜驻而立,由台阶曲折摆下,似是为此殿精心打造而成。屏台布局严丝合缝,隔却了另一处宽敞所在,与朝露殿室的奢华雕琢相得辉映,更显价值连城,好不气派。

      然而殿中满处工匠巧思,令施瑾予注意到这屏风的不仅仅是此间太过奢丽,而是屏风头展正中贴着一幅不大不小的宣纸黑字。那字迹苍劲如松,又似气豪薄云,同样的粹金白纸,与她于风鸢上所见极为相似。待到她随着步伐小心翼翼地细瞰,只见其上提笔两行诗词: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又是一则悲惘的词句。

      接二连三,施瑾予心中不免对眼前的九公主产生了好奇。

      是对词人所作感同身受,还是历经沧桑的结果?

      于这位年纪尚且稚嫩的九公主身上,怎么看都不切实际。

      施瑾予站定,随即恭谨敛衽,屈膝向慕连雅若作福礼,边道:“奴婢尚清司谏施瑾予,给九公主请安。”

      只见慕连雅若的脸上未见半分在意,显然是与众人同她而言,并不相当。

      慕连雅若忧闷愁容,叹息着道:“有胜乐带你来,想必你一定是真的了。”说着,她竟深吸口气,敛正形容,端起架子欲交代什么。

      “本宫素来......本宫......”

      她貌似很努力,但吞吞吐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站立在旁的女子却忽然道:“公主素来仁慈,是一定要带你来的,快跪下领赏吧。”

      施瑾予依言照做:“是。”

      随之一位宫女手端玉盘,施施然前来,将它交到施瑾予手里,又躬身退下。

      施瑾予只觉手上沉甸甸的,她微低着头,不卑不亢地道:“奴婢谢九公主恩典。”

      慕连雅若如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低头瞧着手里的纸鸢,仿若所思道:“胜乐,你说这上面的诗句是什么意思呢?”

      那女子垂眸低看,微蹙秀眉,作势思索:“恩.....”

      她想了想,随即淡淡一笑,道:“公主忘了,胜乐不通文墨。”

      眼见头顶的主子不应答,施瑾予也不敢妄动,只维持姿势堪堪跪着。她听二人对话,心中虽谨记这名为胜乐的女子方才叮嘱,但想此事应当是一寻常小事。她身为尚清司谏的人,本就从学从谏,于文墨上应有一答,方才不负内谏监之名。略略犹豫之后,道:“回禀公主,此词,乃是对逝者缅怀之意。”

      公主乍而得解,神色讶然道:“你识得?”

      施瑾予拘谨着答:“奴婢略微识得一些。”

      心中却疑惑,难道这九公主不通学文?

      慕连雅若如获至宝,秀丽的面上愁云顿散,道:“那你同本公主讲一讲,父皇所题这首词出自何意?”

      施瑾予明了,是了,以九公主这般年纪,是不会喜欢这种悲伤之词的。

      还未待她作答,那掌事抬手轻蜷,以势掩唇咳了咳,严声道:“公主殿下,黎妃娘娘该来了。”

      她本是说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怎料慕连雅若的眼中却闪过一抹惧色,整个人变得拘束起来,全无刚才刻意高高在上的感觉。

      慕连雅若喏喏地望了女子一眼,如同卑微的孩子略显失落,才又善对施瑾予道:“那便等后日午时,你再来本宫寝殿,与本宫好好讲解。”

      施瑾予惊讶地抬起头,视线不免与女子居高临下的深邃目光相交,随之一掠而过。她来不及思索,忙道:“回禀公主,奴婢不敢不从,只是奴婢身负职务,不敢擅离职守。且奴婢所知甚少,对此句只略懂而已,内监谏有许多大人文采卓越,想来他们定能为公主解答其中困惑。”

      她不知如此小事,为何还能劳公主青眼她这么一个宫娟。回想方才虽是极为短暂的交汇,可她的脑海始终印着女子的眼神,里面好像参杂着许多令她疑惑的情绪,更觉心事难明。再思索女子之前交待,使她必要与此事撇清关系。

      见施瑾予这般推搪,慕连雅若却似换了面孔,她不紧不慢地靠在背后的椅枕上,眉目间透着难以察觉的不善,悠哉哉道:“既如此,我便遣人替你通报了。你只是一介小小婢女,想来那尚清司谏的人,也不会拂了本宫的颜面。”

      除了突如其来,便是如鲠在喉。

      正当施瑾予无所应答之际,那女子道:“公主不愿,是体恤内谏监大人事忙,二来也是对你抬举有加,不令你一介宫婢在尚清司谏受苦楚。你对外要常心怀感激,不可妄言九公主恩惠。”

      见女子交待,施瑾予别无办法,唯有道:“是。”

      来时是女子领路,走时亦然。

      女子敛衽走在施瑾予前面,她步调很快,言语间似是负气般道:“我叮嘱你莫要多言,你却犯了忌讳,此后自求多福吧。”待到宫门外,忽而停下转过身,行动稍显不端。

      她微垂着眸子,是极不情愿,此般模样,倒像是对熟人生闷气。

      施瑾予虽不想事竟至此,可前因怎知后果,不免图要辩驳几句,道:“瑾予深感姐姐好意,更无意在公主面前争锋。方才我作为尚清司谏奴婢而言,只是在公主询问文墨之事时,将自己所知相告,并未妄言揣语,多加谄媚,还请姐姐原谅。”

      施瑾予知她是出自好意相劝,在这宫中,居然对自己这么一个陌生人做到这种地步。虽不多,也已非常难得。刚才的一番狠话与作为,倒显得过真性情,故而施瑾予也用了亲近些的敬称唤她,以澄明意。

      女子听她话已至此,面色略微缓和,随即深深叹了口气,道:“宫闱之云,哪有那么简单。一思一行一事,万般皆须深思熟虑,绸缪益彰。我瞧你喜怒不形于色,很是难得,宫娟虽只为打扫尘事,可身在尚清司谏,难免会有凭一己才学登高望远的一天。如此,独善己身更是难事,万事莫要多言,唯有自保、自谦。”

      她眉目凝重地望着施瑾予,最后道了一句:“须知涉事过深,并非好事。”言罢,不再多管,与施瑾予擦肩而过。

      “掌事姐姐。”施瑾予不禁转身去看她,唤道。

      “敢问姐姐姓名?”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初次相逢,便觉亲切。

      走到不远处的女子陡然闻言,身形顿是一滞,她像是在想些什么,又似在平息,紧接着双肩耸弛,是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回过身来,道:“我姓尊,一朝尊祯天下敬,岁冕崇胜乐鼓闻。”

      她望着施瑾予,若远山含黛的眼眸似情尤诉,依依讲着一首久远的故事,一字一字,着缓清晰地道:“尊胜乐。”

      阳光万丈的赤色宫闱之下,她白衣红裙,眉眼如画,闪耀着夺目近人的光芒。

      便是施瑾予同为女子,也难免为她恍了心神。待到斯人长去,只略感无奈,心道这姐姐也算是奇怪,于陌生人仗义相助不说,又叮嘱不可多言,可事到如今,她自己却说出极为狂妄、不知敬畏之语。

      许是她真的如己所说,不通文墨罢。

      尊胜乐,好特别的名讳。

      施瑾予瞧她实乃心性深稳之人,能对身旁每一位宫人随手提点而知进退,看她在公主面前更是备受信任尊敬,为其圆事周全,应当十分聪慧。懂得明哲保身的聪明人昂首站在权利中央,怀着最为张狂不敬之心事,更对一面之缘的人信喧于口,却是一件很自相矛盾的事,除非,她的聪明之外,是难以量较的野心。

      一朝尊祯天下敬,岁冕崇胜乐鼓闻。

      她来回瞧了瞧四周,索性偶尔一两名,也只是些不通文墨的低等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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