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天空 ...
-
阳春三月,正乃百花盛待的时节,偌大的皇都帝城,是世间最为繁华富贵之所在,千古世界,尽绽于此。帝城中的花永远先开,一如帝城的人,一朝倾顾,万里云巅。
帝城的御春园,园林硕大,远远瞧不见尽头,难免令人沉迷在这花团锦簇,清鹂漫歌之中,鹅石蜿蜒,秋椅曳曳,一群人喧喧闹闹,自远处奔嬉而来。
“公主,公主您慢点,小心摔着。”
被众人簇拥为首的少女一翩一娴,却于不自意间形容端持,如同的一朵花,娇嫩正放,却不失雅骨。少女姿态轻娜,婉婉亭亭,清脆的嗓音恰如银铃笙妙,轻快笑道:“嬷嬷懂什么,放风鸢便是要如此才得意自在。”原来她手里拿着一柄握轮,白线飞牵,遥遥引领着天边一只风鸢,风鸢宣白,形似奇异,撞入晴蓝间飘泊的白云中。
“唉!”一旁嘱咐的素服老妇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继续跟着。
众宫女太监亦追随着公主嘻嘻闹闹,一派笑语,好不快乐。正自语笑畅意之时,却不想远处的鸢线忽然断去,风鸢骤然如同鸟儿离笼,随风飘远而去。
“哎呀。”从旁陪伴的宫娟皆与公主相当年纪,难免少孩心性,忽得见纸鸢断飞,不觉齐齐轻呼出声。
更有人从旁扯公主衣袖,急急蹦着,指向天道:“公主,纸鸢飞走了。”
九公主乍然失趣,忧忧地瞧了她一眼,又望向天边渐飞渐远的风鸢,亦是无奈地叹道:“怎么的便断了。”言毕,垂头不语。
不远处停观的嬷嬷瞧着察觉不对,连忙上前,不看便好,只见公主带雨梨花,忙安抚道:“我的好公主,怎么哭了,咱们叫那巧工阁的人再给公主做一个便是,千般样式任凭公主挑选。”
公主性束皇家礼仪,便是日常行径也拘着礼,她用指尖擦泪,微微啜泣着:“可上面有父皇为我题的字,父皇好容易才来瞧我.....”
嬷嬷操心难办,又慰道:“不怕,老奴这就叫下人去寻,只管给公主找回来。”说罢,连忙招呼过园里几个随侍的奴才,打发了去寻。
“可要寻仔细些,莫坏了纸鸢。”老嬷嬷叮嘱着,又扶起满容愁闷的公主去凉亭处坐下。
风鸢随风而徜,飘过一道又一道高耸的围墙。风欲静,而鸢飞止,失去了风伴相随的飞鸢终熬不过帝城重重枷锁。飘然无依,落向那远天斜日下寂静的城阙中,一处偏寂之所,夕阳沉肆,风鸢再入围城,悄悄掉在青崭的砖地上。
风又起,而鸢停歇,风轻轻拂起地上流连的树叶,卷卷飞跹,在旷大的院子里穿梭,越过暗色蓬褶的裙边。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女孩清淡的嗓音在树影渐簌下响起。
古木在院中独树,一横长石凳子在阴蔽下偷得半日闲,正得一女子躺在石凳上,一只腿散漫地半斜在凳边,鞋尖缓缓擦着砖地,随之裙摆曳沿。她双手覆于腹部,一本书随意的盖在脸上,声音由来没来地自书下闷喃传出,似默默念着什么,吶语连绵,逐渐地没了声。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臂缓顿松垂下来,指尖随着微风轻摇,不经意间碰触到了地上斜倚着石凳的风鸢。
女子一声轻疑,随即抬手掀开了书,露出一张清丽淡然的容颜,像是无关世间,孑孑茕若的恬淡,却又把所有的情念尽于眼神间,她腾身而起,捡起纸鸢,来回翻转地看了看,只见这纸鸢形似罕见,色白纸宣,缕缕镶缀金片,竟瞧不出是什么,最终目光落在了上面两行苍劲豪迈的题字上,轻轻念出了声: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勾,十年生死思量记,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死者已矣,生者徒悲。
浅风婉袅,唯独此处有株泛黄的老树,静落在偏旷的院内,簌簌纷纷,她似有所感,遥望天际,递及之上,便是苍天,凝望良久,静静无言。
施瑾予将风鸢轻拂几下,这风鸢随之颤动,倒无甚灰尘,她想着鸢上那两句诗字意高字崇,便觉着不知是哪位宫门里的贵人遗失此物,许怕心有挂牵会来寻,与其托着东西在后宫中满道瞎转,不如暂且收着以待问询。
贵人多忘事,若无执意,便是丢也无甚在意。
她拿起石凳上搁着的书,手掌拂过书面,露出其上题注的书名《老子》 。
她心中随着默念,径自向正对着远处的屋斋走去,而屋斋悬梁金匾,赫然记作‘从尚斋’。
大曌朝至百年起设立锦衣卫与南厂,两方势力隶属圣上制衡朝纲,其中百官言武为互,前朝盘根错节,是为参天巨木以承万民盛世,为防根基龃腐,秤平倾厦。正君心以察民情,端正学府古今,自五十年前设立内谏监,属住‘尚清司谏’,更内含三司,以考学谏言经选,下含十品至一品官员,相辅相佐,监集今史,从中得谏,学覆天下以正君。而尚清司谏立明珠寺为三司之首,唯一正一品官员乃:
览古今之卷,谏天下之言,履端世之行,尚君慧,予升平。
是名尚予。
此刻,她不过只是这巨树青叶之上的尚清司谏中,一名再不经意的宫娟。
是夜,施瑾予在床上辗转反侧,睡的很不踏实,她的脑子里反复熬着白日里记下的半本词句,便是越琢磨越混沌。倒不是她耽多余之职,慨文人之奥晦,只是白日里疲倦太多,背的太多,怕浑忘了。本就累,现下越记便越头紧。
屋外寂寂,朦胧的灯火透过薄薄的窗子亮了起来。施瑾予只觉脸畔忽尔幽游着淡淡的暖意,只听一人在耳边轻悄悄地问道:“瑾予,你无事吧?”
施瑾予闻言睁开眼,彷佛将胸口挤压许久的一口气给吐了出来,顺即道:“无事。”
她转身趴在床上,暖淡的光照下,仰头瞧向那人,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被问话的女子浑身仅穿着白色里裙,肩上搭了件外衣,她手持一秉烛灯,显然是刚刚起身的样子。待听得施瑾予的询问,便持着烛灯,提裙坐在了床头。
微弱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一张圆圆的小脸朱润玉华,眼睛大而若杏,目光传神,鼻子端正,鲜嫩的红唇犹若一盏圆月小巧的玉盘,正是一脸柔则,又含丰容拘态的模样,唯独下巴尖尖,倒显得温润中多了几分的伶俐,配上她眼睛里端茂飞芒的颜色,便更像一位十足机警之人。她的动作颇为无束,未见得半点女子娇约的仪态,身上的里裙随着动作而拉扯,竟显露出胸肩上一片玉肌春光。女子似毫不在意,回手捶打着肩后,道:“白日里被司监大人拎去凑数,整理了半个阁子的旧籍,累的我腰酸背痛,到现在也未能舒缓分毫。”
“谢留,你我还未能入经阁读学,你便已累成这般德行,倘若来日擢考得名,你岂非夜不能寐。”施瑾予话里虽是一番无奈与揶揄,脸色却无丝毫改变。
被称作谢留的女子眉毛一挑,做了个不屑状,道:“那又如何,便是照旧过了。”说着,好似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今个我本正抱着一摞旧书给杨司监送去,却在路过倚芳园一处山石后听得有一女子哭泣,我巴巴在那偷瞧了一会,发现啊,居然是咱们那九公主正躲着悄悄地哭呢!说来也是怪了,这九公主平日里素得皇上与黎妃娘娘宠爱,端的好大一副天真善良的架子,要风有风要雨得雨,无忧无虑,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竟私外无状,在大园里便哭了起来。你说,得是什么样的事啊?”
施瑾予觉得这话属实不像是什么正经话,架子不架子尚且搁置,即便是皇家贵胄应当也有自己的苦难,只是听说这位九公主素来待人和善,每日极为快乐,而黎妃又对其宠爱有加,平日只在宫门口溜两圈都有随行的仆从跟着,她能一个人跑去倚芳园那么远,会是出了什么事呢?
她想不通,也懒得想,况且天潢贵胄,哪容得她一个卖命的奴才来想,索性道:“许是哪只豢养的小宠丢了也不定,左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他们这些小主子眼里便成了要了命的大事。你啊,别操这个心了,快睡吧。”说罢,翻身躺入被窝,閤眼待睡。
谢留思索片刻,想想也是,不过都是无趣。还不如早点睡觉,明天继续起来干活。她将手中的烛灯吹灭,放到了床下,随意脱掉脚上拖沓着的鞋子,紧接着在黑暗中摸了几下,终于把施瑾予往床铺一边搡了搡,道:“地方那么大,你往边上靠靠。”
施瑾予立马坐起,把被子裹在身上,提防道:“你干什么?”
倒不是她大惊小怪,谢留这样随性耿直的人自然没什么坏心。只谢留虽然大大咧咧,但是在耍花样处太过古灵精怪,会逗弄其他相好的宫女和小太监。有一次还趁着人家陈石倚在柱子上打瞌睡的时候,往他衣领里放蛐蛐,惊的陈石满园乱跑。施瑾予最怕虫子,况且她也不想半夜再和谢留斗闹,不得不防着她。
黑暗中,只听得谢留无辜地回答:“我能干什么,我那床铺子太硬了,和你睡一张。”
她们二人相识本不足两月,之所以会有这样大的空房留给两人,不过是她俩进宫时间稍晚,其他人住的宿屋已满。司监大人没办法,便指了一处余下的房间给她二人居住。宫娟宿屋乃是低等宫女集体居住的所在,故而床铺以长而多人睡使为用。整整两张正对的大床,一间大屋子,只有她们二人,若要闲聊,只需悄悄的,便无人管辖。谢留日常就住在施瑾予对面那张床上,她若来这边睡便睡,只是何故要与自己同挤一处?
施瑾予无奈,道:“你自搬被子来睡便是,干嘛要和我睡一起?”
谢留不假思索答道:“你多铺的褥子更软,自然舒服。况且我灯都灭了,怎的回去拿枕被,只得与你共睡一处。”
施瑾予觉得这番话好像没什么问题,又好像问题很多。不外乎是谢留白日里累了些,偷懒罢了。
她唯有妥协道:“你若睡便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