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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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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周昭临与明相皆曾为秦王师。秦王是继后所出,如今大楚天子是元后所出太子,去岁登基。
明相下狱,可能与朝臣党争有关。而周昭临早致仕,只能是因当年秦王与太子之间的夺位之争,新帝开始秋后算账。
无论清白与否,皆在新帝一念之间,毫无转圜的余地。
周绥与郇度身为上位者,对此再熟悉不过。当年郇度登基后,也做过同样之事。被抄家、流放、斩首的官员中,可有无辜之人,他们并不在意。各人自扫门前雪,无人会来触霉头,替他们伸冤。
“周氏与陈氏不合,上书陈氏与楚王勾结,欲起兵造反。陈氏七岁以上男丁斩立决,七岁以下男丁为奴籍,三代不得科举。女眷没入教坊司、掖庭。陈氏一族,就此泯灭。”
郇度扔掉邸抄,双手撑在书桌上,上身前倾,双眸紧盯着周绥,缓缓道:“陈氏何其无辜,都是周氏的污蔑。无论大雍、大楚,终究都在方寸天地间。朗朗乾坤,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周氏造的孽,如今的下场,便是周氏的业果。”
“你莫要拿佛家的话来说道,玷污了佛。”
周绥坐在椅子里,双手搭在身前,神情镇定自若,带着几分讥嘲,“陈氏武将出身,挣下金山银山,阖府上下,没一处干净。若是一命抵一命,陈氏与他们故交亲族,统统砍头都不够数。无辜,谁无辜了?你亦一样,既然你心知肚明,却未加阻拦,抄家灭族的旨意,都是出自于你之手。要讲因果报应,你该被碎尸万段。”
郇度冷笑,呵呵两声,“我是在还债,不得好死。你亦没逃过,惨死收场。如今周氏或被砍头,或被流放。我至多一死,流放苦寒之地。你沦落到教坊司,千人枕万人骑,哈哈哈,周绥啊周绥,你那般算无遗策,可有算到,你会沦为官妓?”
“官妓啊。”
周绥念了声,淡淡笑起来,“我哪怕沦为官妓,最不济,也能成为行首、花魁。而你,要么死,要么永远在苦寒之地,受尽折磨。只要我在的一日,你休想有好日子过。”
郇度对周绥太过了解,以她的本事,只要她活着,便能掀起腥风血雨。他眸中寒光闪动,恶狠狠道:“那我还是先杀了你!”
周绥连头都不抬,吹灭灯烛,施施然朝外走去。
郇度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恨不得上前勒死她。可惜,眼下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动她不得。
同样,周绥现在也暂时留着郇度的命,进士身份,勉强能有些用处。
黄昏的院落,春风不解世情,轻软拂动,海棠、杜鹃自顾自怒放。
死一般的凝重,笼罩着正院。江琼娘、黄氏、蝉鸣六神无主立在廊檐下,见周绥进来,齐齐奔了上前。
江琼娘哭得声音沙哑,抓住周绥的手臂,尖声问道:“岁岁,你阿爹呢,你阿爹怎地了?”
黄氏跟着问道:“姑娘,蝉鸣她阿爹,他阿爹可还好?”
蝉鸣抹掉眼泪,泪眼汪汪望着周绥,一脸惊惶。
四周黑暗,周绥不容置疑下令:“掌灯!”
黄氏、蝉鸣被周绥的气势镇住,两人不敢吭声,忙进屋掌灯。
正屋亮堂起来,周绥进屋,江琼娘急急跟着进去。黄氏、蝉鸣瑟缩在角落,睁着眼睛无助望着周绥。
周绥眼神扫过她们母女,冷声道:“我先前说过,你们是赁来的奴仆。周氏是生是死,要砍头抄家,你们还不够份!孙壮暂且被关着,事后会被放出来。你们只管照着平时一样,当差做事。”
黄氏、蝉鸣见周绥不慌不乱,心神稍定,长长舒了口气。
周绥问道:“黄婶子,家中的柴米油盐,能吃上多久?”
黄氏合计了下,忙道:“柴米油盐都不缺,米面省着些,能吃上三五月。”
周绥点点头,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做饭。蝉鸣去帮忙,我饿了。”
黄氏与蝉鸣忙去了灶房,周绥这才对江琼娘点点头,“我们坐着说。”
江琼娘揪着心,挨着周绥坐下来,颤声道:“我听九官对蝉鸣说,你阿爹被关进了大理寺牢狱。来周宅封门的官差,是皇城司的程尚。程尚是煞神,经由他手的案子,无人能活下来。”
周绥并不拐弯抹角,冷声道:“周家确实凶多吉少。”
江琼娘脸色顿时惨白如纸,一下经受不住,捂着胸口呜呜大哭。
“你阿爹已离开朝堂多年,只区区书院山长而已。开办书院这些年,你阿爹可怜那些家贫的学生、家中困难的先生,书院赚得一点钱财,散得七七八八。连你的嫁妆,都得东拼西凑,我想要在京城给你买座宅子,你阿爹都拿不出银子来。可怜他一身傲骨,行得正,坐得直,竟身陷囹圄,落得这般下场!”
周绥默默看着她哭了一会,冷硬地打断了她,道:“你先别哭,仔细听我说。”
江琼娘泪眼汪汪看着她,心碎摇头,“岁岁,你阿爹要是出了事,我也活不了。”
“周家要么被流放,要么被砍头。大体上,周家就这两种结果。”
周绥将从邸抄上所得直言相告,残忍地告诉她现状,“女眷可能被一道流放,也可能被没入教坊司。无论何种,哭皆无用。先要养好身子,别到时病恹恹,成为拖累。何况,死都不惧,哭天抢地作甚!”
江琼娘愣住,怔怔望着周绥,熟悉的眉眼,却觉得陌生至极,仿佛已经不认识她。
想到她的改变,先前一直悬在心里的疑惑,此刻再按捺不住。
“岁岁,阿承回京后,没见他来给我请安。现在你阿爹出了事,他也不见人影。”
江琼娘一把紧抓住周绥搭在案几上的手,尖声问道:“大难临头各自飞!岁岁,阿承可是变了心?你老实告诉阿娘,你脖子上的伤,可是他所为?”
周绥否认了,“我告诉你大难临头各自飞,眼下周家落难,人心多变,须得多防着些。”
郇度狡诈,冷酷无情,江琼娘不宜与他为敌。
江琼娘方松了口气,又难受起来,“是啊,人心多变,你阿爹一生磊落,往常那些交好的友人,不知有谁会施以援手。”
周绥对周昭临一无所知,一时没答话。周昭临的德行,在帝王威严下,无甚用处。
这时,黄氏、蝉鸣提着食盒进屋,取出炊饼汤并两道白切肉放在案桌上。
黄氏道:“灶房米面不缺,新鲜吃食却不多了。天气日渐炎热,奴婢恐鲜肉发臭,煮了些上来。”
江琼娘对吃喝并不上心,此时哪有胃口,将小菜推到周绥面前,道:“岁岁你多吃些。”
周绥对周家吃食虽看不上眼,胜在新鲜,勉强能入口。
黄氏的话提醒了周绥,她百密一疏,从未吃过苦,更不愿吃苦。
即使置身眼下的境况,她也要过得舒适些!
江琼娘略微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周绥没劝她,自己吃得七八分饱。
饭后漱完口,周绥拿出钱袋,道:“家中的钱财,必须赶紧理一理。”
江琼娘牵挂着牢中的周昭临,无暇顾及这些,道:“岁岁,我的银子都在这里,你阿爹的钱财也不多。余下便是你的嫁妆,田产动不了,压箱底的银子,共有一百两。你若急需,我去给你取。”
郇度那里肯定有银子,周绥先不管他,解释道:“银子没了能再赚,要是被抄家,这些都留不住。蝉鸣一家略微给一些,给抄家的留一些,其余的分散出去,用来吃喝。”
散出去的银子,周绥不求回报,用来赌一丝可能,留个善缘。
江琼娘愣愣问道:“宅子被封着,门外有皇城司人看守,你要如何分散出去?”
“皇城司就四人,周宅只得妇孺、文弱书生,他们不会片刻不离盯着。”
周绥打算等下出去打探一下,看门外有几人守着。江琼娘已是惊弓之鸟,她未做多言,问道:“住在书院的先生,谁最忠厚善良?”
“你打算找书院先生帮忙?”
江琼娘一拍额头,道:“我晕了头,书院里有先生、学生,平时得你阿爹看顾,总能派上些用场。在书院中,你阿爹与钱先生、林先生关系最为紧密。他们宅子离得远,离书院有十里多路。”
周绥蹙眉,耐着性子问道:“书院谁最忠厚善良?”
以前的交情,在眼下靠不住。对她最为有用的,须得是品性,欺君子以方。
江琼娘疑惑不解,她想了想,道:“住在书院的几家,我平时只与女眷往来。沈其正沈先生家娘子杨氏不善言辞,时常得罪人,心地却善良。沈先生醉心于学问,不通庶务世情,在书院不得人缘。你阿爹对他颇为赞赏,称他心思纯净,如璞玉,忠厚简朴。”
周绥道好,与江琼娘盘点了钱财,让她好生歇息。见她神色萎靡不振,顿了顿,脸上带着几分凌厉,道:“哭、急、担忧皆无用。先要护着自己,别变成累赘,便是最大的帮忙。”
江琼娘听周绥说的有道理,努力打起精神,挤出一丝笑,百感交集道:“岁岁终于长大,能独当一面了。”
她想到因周家突遭大难,女儿才立起来,鼻子发酸,喉咙开始哽咽,忙忍住道:“岁岁你额头上的伤还没好,快些回去歇息吧。”
周绥叫上蝉鸣叮嘱几句,借着漫天的星辰,摸到郇度的院子。
院门虚掩,屋中空无一人。郇度不见踪影,九官亦不知去了何处。
周绥心有所虑,且不去理会。她沉吟片刻,脚步轻轻,沿着院墙走动,凝神倾听。
星夜寂寥,远处山上偶有飞鸟扑腾,寂静无声。
周绥继续往前走,蝉鸣踮着脚尖,紧张万分跟在她身后。
突然,周绥站住了。
冬青丛后,闪出一道人影。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抵在她胸前。